《有风拂过的世界》谒晚

2、第 2 章

　　半夜
　　迪伦梦见了战火席卷下的城市。
　　那火燃得纯粹，在木质建造物上变幻着形态、炸出火花。
　　火光冲天，似要燃尽整片土地，又如同将涤尽世间一切的罪恶。一时竟分不清这里是属于天堂的范畴还是地狱的辖区。
　　路边有几人整个儿在火中燃烧，在橙与黄的烈焰中勾勒出黑色的人体轮廓。他们的黑色身形逐渐被火焰蚕食，直至吞噬，留下灰土一抔。
　　这情形完完全全倒映在幼年迪伦的眼瞳中。对生死缺乏认知的他只觉这过程十分漫长，却又充满莫名的诡怖与惊悚，仿佛他们不该被如此对待般。
　　边上的同类们却在拍手称快。
　　木条携带着焰火摔落，砸到地上，很快又一间木屋被燃烧至殆尽，迪伦看向周围。四周浩浩荡荡得全是人，有些拿着金银财宝，有些在他人背上驰骋。他们眼底的疲惫不容矫饰，却难掩内心的兴奋与喜悦。许多人或感激或欣慰地看向同一处远方。
　　迪伦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
　　在远处，在迪伦视线的尽头，在遥遥玉墀之上，横卧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摇曳火光的映衬下越发气势恢宏。
　　那里好像站着几个人，身披皎月，面朝火海。有的佝偻着身躯，似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有的在手舞足蹈向低处的人们比划着，像是发布些指令或是做胜利的演讲；其中最高的那一个，立得挺直，有着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镇定。
　　高筑的台阶前拥着一帮人，他们的穿戴不似迪伦身侧这些人般褴褛，而是身着银盔、手持攻剑护盾。这些装备在火光下反射着尖锐的光彩。这群人的末端，有几位全身包裹在灰色衣料中的人。
　　他们在借助风的力量传递信息，但天高地迥，再加上火焰燃烧声的削弱，传到迪伦这声音早已弥散殆尽了。
　　不久，天边第一抹亮光自东方涌起，人群逐渐回退散去。
　　身着蓝衣的属于水的术法师们上前灭火，但在冲天的大火下，这点水立刻气化为了水汽；身披红袍的属于火的术法师们则与火共情着，安抚躁动的火元素，削弱火势；褐衣下的属于地的书法师则试图调用河岸边的砂土，用其灭火。
　　效用不甚明显。
　　“迪伦……”
　　还在呆呆凝视着残破废墟的迪伦忽地听到背后有人女声叫唤。
　　顷刻间，属于成年人的意识在这一刻回笼。
　　他有些惊喜，这也许是他的母亲！
　　他想看看记忆中素未谋面的亲人究竟是如何一般模样，于是他转过头去……
　　就在这时迪伦忽然惊醒，满头冷汗。
　　她……是我母亲吗？儿时的回忆已记不大真切了，这该只是一场梦境，还是确切发生过的实际？
　　窗外还在下雨，哗哗的声音响彻天地。迪伦惊神未定，半梦半醒间忽地听到床下有急促的呼吸声。
　　他清醒了些，疑惑地往地上看去，这才想起伊里安昨夜在此借宿。
　　“伊里安？”他轻声唤道。
　　伊里安没有反应，呼吸仍是如此急促。
　　他抹了把汗，步履有些不稳地走下床去查探他的情况。
　　清冷的月光穿过茫茫水汽，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房间。
　　伊里安卷着铺盖，头朝窗户睡得正熟。他的身子被灰色的棉布被子半掩着，露出了一半修长的双腿。
　　他走到伊里安身侧，蹲下去看。
　　借着月光，迪伦看见伊里安的脸颊微微泛红，发间因有些湿而反射着月光，不知是昨夜被淋未干的雨水、还是跟自己一样做了噩梦的冷汗、抑或是有些发烧流出的汗水。
　　迪伦继续注视着男子脸部英挺的轮廓线。由于洁白的月华单面泻光的缘故，伊里安面部的光暗被照射得更加干净利落，也显得他的脸更加立体。他又注意到，他的三颗痣似乎变大变淡了，在月光下也没有投下阴影。不过他没有纠结于这些细节，毕竟光线实在是不好。
　　他碰了碰伊里安的手，有些冰凉。
　　他应该是感冒了吧。迪伦心想。
　　他走到壁炉边，想加把柴火，让房间温暖些，不料这些柴都是些不如手指粗的枝桠，还被雨水淋湿了大半，放进去几乎无法烧起来，甚至还有将火焰弱化之势。
　　“火……”迪伦喃喃道。
　　他合上双眼，在心中想象着火焰的模样企图与火元素共情，以操纵火元素。
　　但失败了——他完全无法感知到壁炉火的存在。
　　迪伦给他盖全了被子，犹豫了下，还是打算将他抱上床。
　　伊里安的身材如此高大健硕，即便是身为骑士、经受过严厉体格训练的迪伦想完全抱起来，还得费些劲。迪伦只好俯身环住伊里安的腋下，用力将他抬起来。
　　幸亏房间狭小，伊里安的铺盖几乎紧挨着床。迪伦吃力将他半个身子抬起来，先靠在床边，没想手一松——
　　伊里安结实的后背撞上木板，发出咚的一声。
　　迪伦一惊，连忙去看伊里安的脸。
　　他仍双目紧闭，似是不曾醒来过似的。
　　睡得也太熟了吧。迪伦在心中腹诽。
　　他又用力把伊里安抱上了床，为他掖好了被子。
　　特纳的秋夜还是有些寒冷的。其虽地处大陆东部，且靠海；但由于高大山脉特艾斯的阻挡，隔绝了海洋与内地，因此昼夜温差大。
　　迪伦回到伊里安的铺盖，面朝壁炉，正襟危坐。他再一次凝神，在心中默念——火，火！
　　然而依旧无事发生。迪伦正打算放弃，却听到——
　　“咳咳，冷……”——身后伊里安的低语。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了沉厚雄浑的低音，更符合正常男子说话的声线。
　　他的喉咙，是哑了吗？病的如此严重？迪伦尝试驾驭火元素的执念越发坚定——他要尽可能多得救助需要帮助的人。扬善，这是身为骑士的宿命；也是，对这个美好的人间接纳他的存在的报答。
　　他再次合眸，听见窗外自墨云端倾泻而下铺满天地的雨声；想着床榻上的病人，想着壁炉里的火焰……
　　光明刹那间充盈了整间屋子。
　　迪伦脑海中的灵光一现，似乎彻悟了些什么。
　　这道灵光转瞬即逝，待迪伦回过神来想揪住它时，却只看到它早已模糊消逝。
　　迪伦忽然感觉心底充实而有空落落的。
　　他很快又从这种奇异的顿悟感中解脱出来。说到底，壁炉的火变大了，他的目的也达成了。
　　他自豪地窃喜，怕打扰伊里安，只笑给了窗外的一片月色看。他快乐地抓了把头发，擦了把不存在的汗水，有些装模作样地长舒一口气，回过身去看伊里安。
　　伊里安仍在睡觉，被子又被踢开了一小块。
　　他无奈地站起身，又为他掖了回去。
　　在壁炉火光照明的整个房间里，他注视着伊里安英俊坚毅的轮廓线条，渐渐走神……想到了刚才做的那个梦。
　　他细细回忆着那个梦，从惨无人道的血腥开端，到周围的人们，到高高站在宫殿前的那几个人，再到末尾背后人的高声呼唤。
　　那座宫殿，是画册中主国奥利安国都里的皇家宫殿，那这场战役，便是十二年前的鹰城之战。几位站在红枫宫前发表讲话的，就是当今帝国的当权者们。至于最后呼唤他的女声……该是他的母亲吧？
　　迪伦好希望这个梦能延续下去，让他回头，让他与她面对面站立，让他瞥一眼她的容颜。
　　迪伦叹了口气，目光逐渐回神。
　　他看到伊里安的急促喘息声逐渐平息，复归于平静；原本微红的脸色也渐渐变淡。
　　窗外的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快到早晨了。
　　迪伦又观察了会儿伊里安，确保他的感冒基本痊愈后，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