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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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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添最终没有逃走,稀落的灯火在院子里分割出明暗,他就站在那片影子里,少年人的轮廓利落又不过分单薄,成年人的心智稳重又不显疲惫。江添在明与暗交织的阴影里,仿佛站在两代人的边界线上。他单肩背着书包,拇指勾在黑色的包带上,他不想面对不遂人愿后已然失控的一切,迫于礼貌周全在场,只能一直偏着头看向别处。
“望仔,这是你江阿姨,这是江阿姨的儿子江添,比你大一点点,叫哥。”
江添的思绪还停留在“叫哥”的尾音上,他心里并不比那个凭空多出来一个“哥”的小少爷好过多少。成年人的代沟总是来源于自作主张的好心,他们相识相知,凭着几分考量和几分真心在时间的磨合中走到一起,却要自己的孩子在初见时就表现出超越血脉的亲近热忱。江添不是不理解,但戴着面具配合久了也会心累。他照顾着所有人的情绪,仿佛自己没有情绪一样,他想任性一回。
江添知道小少爷在打量着他,并因为自己也不高兴心里暗爽了一点。“小孩子心性。”江添在心里评价了一句,并不理睬他的自娱自乐,但又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盛明阳还在自顾自缓和气氛:“怪我,作为长辈真的太失职了。我居然才知道小添也在附中念高二,你俩一个班啊!”他又搂住儿子的肩膀,把试图钉在原地的盛望往前拔了一步,“这么说,你们今天白天就已经见过了?”
江添不想理会这个自来熟的长辈,尤其想避开他眼里藏不住的精明算计。但盛明阳的目光已经从盛望那里转到了他身上,他跟亲儿子互动还不够,正期待着自己的回应。江添收了表情恢复冷脸,像看着陌生人的模样打量着这对父子。
“小添。”女人温和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江添怔了一下,继而所有的抵抗都变得徒劳无力。
喊他的人是母亲江鸥,她今天打扮得简单清淡,身材虽然高挑,但在江添身边仍然矮了一大截,显得毫无攻击性,甚至透着一股柔弱的亲切感。
“小添?盛叔叔问你话呢,你跟小望是同学,已经见过了吧?”江鸥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把盛明阳客套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装聋作哑已是不可能,江添转开头,眉心飞快地皱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表情中透着本能的不耐烦,但最终他还是不忍弗了江鸥的脸面。江添在她温和中透着强硬的目光下挣扎了一会儿,转回头来,不冷不热地敷衍了一句:“睡了一天,没注意。”
一番自作主张的好意没能让两个小辈领情,这话继续下去只会让关系更僵。盛明阳及时出来,陪着熟稔的笑脸打圆场:“第一天做同学,没记住脸的太多了,正常,以后相处久了慢慢就熟悉了,来日方长嘛。”
江添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拇指在书包带上划了一下,将书包往上提了提。已经逃无可逃了,他只想离开眼前失控的这一切。不只想要提书包,他甚至想在下一秒抬脚就走。
“我先——”江添终于忍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就要一跃而起,甩下他所在意和不在意的一切只身奔向无人之境。但是下一秒,它又被摁回现实中那个逼仄的躯壳里。
“先陪妈妈吃完饭好吗。”江鸥的声音温和中透着一丝小心翼翼,外人听起来几乎像是恳求,继而便会责备他是个任性至极的孩子。
江添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母子相处的惯用伎俩,他没有想到会被江鸥用在此处。江鸥的柔弱里包藏着强硬,是江添最害怕面对的一种态度。她的柔弱让他不忍伤害,她的强硬让他无法推拒。在一个人的以退为进和另一个人的若即若离中,母子关系达到了微妙的平衡。现在两个陌生人的出现让这种平衡隐隐有了被打破的趋势,江添心里有些埋怨他们,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沉默地留下来配合。
解决完了儿子,江鸥的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她转向盛望,眉眼里带着亲和的笑意。她读得懂上一秒这个男孩尚在幸灾乐祸的心理,她的儿子太隐忍太克制,这么多年陪着她一起吃尽了生活的苦。很多时候,江鸥一面欣慰自己有个如此稳重得体的儿子,一面又打心底里希望他像同龄人一样有些小毛病小脾气。她印象中的儿子,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种老成模样,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他的哪一段成长。盛望的出现让她很欣喜,初次见面,她并不想留下坏印象。
“小望?”江鸥不太确定地叫了他一声。却只得到了比之江添更不走心的敷衍。
“爸我胃疼,先上楼了。”他咕哝了一句。
“诶别跑,晚饭呢?”盛明阳想拽他没拽住,再是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对于这种失礼的事也是尴尬的。“不是说好了么,这点面子都不赏给你爸?”他的语气难得有了些请求。
盛望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往门里钻,语气也不再收敛:“你儿子明天考试,五门课一门都没学过,有个屁的时间吃饭。”
没能留下作为半个东道主的儿子,盛明阳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少了商人精明算计的打量,多了一些看起来诚恳无比的解释道歉。江添放空大脑冷眼看着,那些解释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无非是些儿子如何少爷脾气,开开玩笑就过去了别往心里去的陈词滥调,他本也不期待与这两个陌生人建立深厚的关系,更何况今天还经历了并不愉快的交锋,这些解释就显得更没必要了。
江添的胳膊还被江鸥抓着,想走也走不掉。他漠然地站在暗处,空余的那只手握着手机,低头划着屏幕。没划几下,他感觉有道目光从上面传来注视着自己。他蓦然抬头,与盛望那道管闲事的目光撞在一起。对方惊了一下,扭头就走,还往门把上挂了个“不准敲门”的牌子。
江添在心里自己笑了一会儿,他的生活向来乏善可陈。如今遇着这个少爷脾气又幼稚的男生两次,倒有了几分兴趣。晚餐的菜是盛家的阿姨准备的,食材精细口味清淡,盛明阳作为商人的周全可见一斑。江添并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他从小自立,饮食向来不作挑拣,只是不太奇怪便可。吃完饭听两个大人客套几句,便离开了白马弄堂的盛家。
江鸥直到离开后才完全放松下来,也不再拘着江添怕他跑了。许是觉得自己叫江添留下的方式有些无理,她甚至没敢问一句江添的想法。但江添知道这顿饭后不久他们就要住进盛家,与那两个陌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母亲自己的选择,他无法左右,他只想自己逃得远一些。
“妈,我想住宿。”江添不确定地开了口,打算为自己搏一把。
江鸥在晚饭后稍作放松的状态在听闻这句话后又紧张起来,但最终没能摆出劝阻的说辞,只是点点头说:“你一直自立,我也是放心的。过几天就搬到他们家了,你也不用操心我。你盛叔叔在附中有些人脉,我让他问问你住宿的事情吧。”
事情如此顺利地解决,江添一时不太敢相信,他知道母亲的心理,触及她隐忍的目光,又躲闪回去。明天还有考试,虽然比之其他人学业在他眼中从来不算大事,但早些休息是必要的。
江添草草地看了一遍自己归纳的重难点,便上床睡了。许是近来经历了太多事情又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胡乱做了几个梦。梦里的情节变化太快不得而知了,但对面始终有一个小孩子心性耍着少爷脾气的少年。直到早上第一场数学考试前,仍然印象深刻。
梦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此时就坐在江添的正前方。看着他眼下的淡青色,江添忽然想关心一下他如何面对今天注定败北的考试。
恰巧坐在前排的老高把卷子递给他,顺便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小少爷还没领教过数学的毒打,只干笑了一声,用着听天由命的语气说:“凉拌,实在不行选择全填C,好歹能赚几分保底。”
江添在后面暗笑了一下,好学生半路出家学的蒙题方法很好,但并不适用于残酷的江苏数学。算了,这个不幸的事实,等他自己拿到试卷再来发现吧。
坐在前面的老高显然也被雷到了,“你——”他看了盛望一眼,欲言又止,在监考老师的盯视下默默闭嘴坐正了。
盛望上一秒还在疑惑,下一秒看到没有选择题的试卷后瞬间麻木了。大脑仿佛被抽干,四肢也暂时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江添忽然想逗一下这个向来顺风顺水的小少爷,他用笔杆戳了两下前面的人,“你也可以试试14道填空全填C。”
盛望一下子由麻木变成了被嘲讽后的愤怒,心里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扭头逼视着这位关系匪浅的“同桌”:“我想怎么填就怎么填,关你什么事?还要戳我说。”
看着这个炸毛的男生,江添作无辜状,摊开手掌说:“我戳你是想问,你打算把我的卷子扣到什么时候?”
小少爷并没有料到这些,他只感觉今天这些事糗大了,而那场他觉得足以毁天灭地的考试本身,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噢,忘了。”他呆呆地回答。
如果可以,他想把身后那个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