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方三远

5、第五章

　　烈日当头，四周寂静无比。

　　孟泽立于太阳下，站在一座大厦面前。

　　他昂头望向大厦顶端，但双眼被阳光晃过，正微微眯着。半瞎状态下，连大厦的基本轮廓也瞧不清楚。

　　这样的大厦如今并不多见，不过早已没了往昔的意义，不再是为全体人类服务，而是变成了身份和权势的象征。

　　普通人行至于此，只能望而却步，投去如饥似渴的目光。

　　孟泽却不一样。他靠近大厦，远远超出了设限的范围。只是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日光，望不见他眼底的深意。

　　这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厦，是无数人的禁地，但在他面前却仿若形如虚设。只见他在艳阳下停驻了一会儿，就迈开步伐走了进去。

　　期间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他直接乘坐电梯来到了最高层。

　　电梯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笔直地通向尽头的房间，两边则是雪白的墙壁。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墙壁刷得惨白——白得耀眼，也白得孤寂。

　　仿佛象征了通往权势的道路，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

　　孟泽走出电梯，步调依旧，不急不缓地来到这层楼唯一的房间外。面对紧闭的门，他稍作停息，伸手推开了门。

　　门内的装潢并不富丽堂皇，处处透露着极简主义的风格。和外面的走廊一样，房间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与门相对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

　　在空旷的房间里，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房间里的人听到开门声，看着像走进自己家一样的孟泽，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像个老朋友一样，亲切地和他打起了招呼：“好久不见了，小泽。”

　　对方温和有礼，孟泽却十分不客气：“你还没死呢，老东西。”

　　被叫做“老东西”的男人外表并不显老，瞧着大约只有三四十的样子。中长发，披散着垂到肩膀，五官逐一分开来看，有些寡淡，但组合在一起却奇异得俊美。

　　可惜坐在轮椅上，一双长腿无力地踩在轮椅的踏板上面。

　　男人长得很有涵养，在听到孟泽出言不逊，也没生气，继续亲切温和地对他说：“你也还是老样子呀。”随即又像是感叹一般说道，“你本该是最完美的，可惜了……”

　　孟泽嗤笑一声，挑着眉，鄙夷似的望着男人，“你可惜个屁，就你那点狗屁倒灶的心思，为了个男人，搞出这么些破事儿出来。怎么，还梦想着做人类之光？”

　　“她都告诉你了呀。”男人低头微微一笑，所谓的涵养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抬头的一刹那，一颦一笑仿佛设定好的程序。

　　他说话的声音，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挑不出一丝瑕疵：“可是，我若不搞出那些破事儿出来，又哪来的你，还有那个，差点被你搞上床——因你而生的小哑巴呢？”

　　“你已经知道了吧，那个小哑巴是怎么来的。”男人操纵着轮椅，滑动至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笑容渐渐在嘴角处消失。

　　他其实并不喜欢落地窗，觉得阳光透过玻璃投射进来，像是把一切隐秘的事情都摊开在明面上，供人观赏议论。就像他衣着得体，却好似赤/裸/裸地站在阳光之下。

　　他也不喜欢太阳，但是他需要太阳。就像他无法站立的双腿，一旦他想要更好的视野，只能依靠这种大窗户。

　　可是那个人不一样。

　　那个人喜欢阳光，喜欢落地窗，喜欢大多数人都会喜欢的东西。

　　独独不喜欢他。

　　所以当那个人告诉他，他要和一个女人结婚的时候。他选择和那个人的结婚对象联手，杀了他，夺取他的财富。还用当时还不成熟的基因培育技术，制造出了孟泽。

　　孟泽一开始很完美，体能、智商、外貌都远超许多人，唯一让人遗憾的，就是长相和那个人有点偏差。但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孟泽十四岁后，眼睛渐渐看不清了。

　　当时他用尽许多手段，也只能让他保持现在的状态。不过这个废了，他再造一个就是了。

　　可是当初在制造孟泽时，他自信满满，投进了所有的基因样本。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孟泽的基因。

　　就这样造出了一个小哑巴，比孟泽还不如。

　　又瘦又小，只有一张脸能看，而且还是个天残。

　　两次下来，他已然死心，转而投向了人体改造技术，希望借助该技术，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然而，命运总爱和他作对。他的技术才刚见起色，孟泽就带着其他实验体叛逃，临走前还打断了他的双腿。

　　孟泽走后，他本可以利用该项技术，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可是他放弃了，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

　　或许是出于恐惧，不想才初见成效的技术，在他身上肆意开发。或许还出于做人的本能——无论时代再如何发展，技术再如何进步，他也不想脱掉最后一层人皮，做一个似人却非人的怪物。

　　所以他选择用当代最好的技术、最好的材料，制作了他身下的这把轮椅，成为了这个时代所有有钱人、有技术支撑的人中的一个异类。

　　比隔壁区那座大厦刚死没几个月的主人，还要奇异的存在。

　　纵使这项技术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已趋于成熟，他还是没有选择尝试。

　　“孟泽。”他轻轻唤着孟泽的名字，也是那个人的名字，这是他埋在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双眼迷离地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太阳很烈，街道很空，远不及夜晚热闹。

　　从大厦底下，一路眺望至远处，他的声音似是从幽静的深渊中传来：“不管怎样，你的存在都是因为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甚至算得上是你的父亲。”

　　“哪又怎样？”

　　他轻笑一声，回答道：“并不怎么样。”他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手指在上面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下，像是在计算时间。

　　似乎时间到了，他转过轮椅，看向孟泽，嘴角的弧度再度扬起。

　　他说：“小泽，如今时代变了，曾经的人，已经算不上是‘人’了。你想要成为‘人’，得靠自己争取。如果想要成为‘人上人’，就得不择手段。”

　　“我承认是我技不如人，斗不过她。但是啊，小泽，”他的声音逐渐放缓，开始说得有些吃力，“手染着鲜血，从下面一步步爬上来的人，你觉得她会善待你们吗？”

　　血从他嘴边慢慢流淌。

　　孟泽看不见，由于血量过小，他也闻不到血腥味。不过从对方说话的状态中，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随即脸色一凝，眉头一皱，他有些不可思议道：“老东西，你舍得死？”

　　“不舍得，只是活够了。”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注）

　　你可相信，我也曾真的这么想过。

　　孟泽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吐字都变得困难，孟泽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所有的恩恩怨怨，在伴随着死亡的到来，似乎全都烟消云散。这一刻，孟泽突然明白过来，他面前的这个人也是会老、会死的。

　　不管他是否天资聪颖，是否为情所困，而制造出这一系列事端。在死亡面前，人人真的能够平等。

　　这或许是这世上，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了吧。

　　注：北岛《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