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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真心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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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几乎很难说点别的什么。
喂,你还好吗?
我问自己。
还好啊,为什么会不好呢?
手指触到冰凉金属板的瞬间我倏地缩回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而或许咬我一口的并不是什么毒蛇,而是一个捆绑了我将近二十年人生的东西。
要说捆绑其实有点忘恩负义的意思,这点天赋确实给了我许多——荣华富贵,名利浮云。我承认我是那种烂人,对于这些我一向是有比没有好,能享受一天就享受一天。
说它毁了我的人生,可我好大一部分人生也确实是建立在它的基础上。
我在苛责自己。
我不明白。我突然想到江知远。
所有人都说,爱一个人要爱那个人的全部。
那么江知远要连同我软弱无能的这一部分爱吗?或者更甚于此的,他未曾见过的、我阴暗缄默的一部分?那也太辛苦了,我无端地想。我替他不值。
作为「许指」和作为「许知灼」被爱完全是两码事。
说到底,「许指」只需要扮演一个神明就好了,不会笑也不会哭,不需要有太生动的情感,更多是一尊雕塑,存在是满足群众和历史的趋向。但如果是作为「许知灼」的话,好多东西都应该不一样了。就好像是把从我手上抢走的灵魂突然还给我,我捧在手里站在原地,无论怎样,一时间也会感到恍惚茫然和手足无措的。突然得以走出监狱的罪犯,是否也会想要回到那座高墙之后?当一个行尸走肉,比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活着,想来也简单多了。
至于这种命题,也只有被掠夺过一部分人生作为行尸走肉、现在又拿回自己所谓“灵魂”的人才会面对。无论是生而为人者还是贯彻行尸走肉到底的人,都无需要在这两者间犹疑。
我不明白。
遑论其他命题。
生与死缠绵□□,黑与白在圆圈方寸间起舞,我与我自己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相互构陷。
这世间所有的命题不外乎生死黑白,爱恨别离。
一种答案抨击另外一种,像无数个我之间自相残杀。
Charles的声音从通讯器另外一端传来,声音真实却模糊。
“……许指,指挥?”
我一愣,反应过来是自己走神的时间太长,低声应道,“怎么了?”
“A3和G2已经清理干净了,但是不确定是否还有埋伏。”
我垂下眼,指尖随着他的话在显示屏上快速划过。
思忖片刻,我沉声落下最后一道命令。
“配合江知远,围剿。”
“是。”
那一瞬间,我仿佛一直在泥里。
上帝对我说,你死掉了。
人类对我说,你要活着。
我就活在这不堪人间。
我从未获救。
……
而此刻我摁下了通讯器,声明道,“我可以过去么?”
一阵嘈杂声熙攘掠过,我安静地等。
“可以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一愣。不是Charles。
江知远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羽毛一样,“过来么,许指?”
“……好。”
11.
海潮有规律地涨落。
Charles站在一块岩石边,看着身边坐在岩石旁倒弄电子设备的江知远,说,“你猜到许指会出手了?”
江知远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手将挑拣出来的可回收芯片抛给埃尔克森,拍拍手,抬起头,看见Charles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想问什么?”
“许指产生了应激反应,”Charles说,“因为什么呢?”
原来想问这个,江知远挑眉。
没等他开口,Charles先咂舌自顾摇摇头,“算了,我不好奇,好奇太多没好事。”
江知远笑了声,说,“其实没什么……只是就像枷锁,别人套在你身上,和自己拿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Charles把这话嚼了嚼,诧异地看向他,“什么时候你对许指重要到让她主动拿起指挥棒了?……不是,你不该先心疼吗?”
“我不重要。”江知远纠正他,“还有,我当然心疼,但她愿意拿起来也是好的,证明她并不真的那么心如死灰。”
“哦,你想救她。”
江知远闻言,安静看了远方一会,收回目光看向Charles,平静地说,“并不是的,Charles。我不能救她,我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我只是,在尽我所能的地步,陪伴她。”
海潮声阵阵传来,凭着风声的流转,谁也不知道许知灼还有多久能从西西比海港到这儿。
“……我不明白。”过了好一会Charles才开口,江知远扭头看他,“我从来都不明白你对许指到底抱有怎样的情感。许指也让我不明白,她说什么都让我觉得不明白。”
江知远轻轻地笑了笑。
Charles接着说,“可许指说要赌在你身上的时候,我想我也许是明白的。”
江知远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们都在不要命地追求着什么,你和许指。”Charles说,“一种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不太重要的、但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
江知远笑了,“也许吧。”
过了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话音里还是带着笑意,又说,“也许是这样的吧。”
许知灼靠岸,零星几道意味不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仿佛无知无觉,许知灼直直走向江知远,纤细的蝴蝶骨如同在翕动,自己却毫无察觉一样,用有些天真的、固执地目光看过来。
“人员受伤情况怎么样?”她问。
“还行,”江知远说,“没出大事。”
许知灼嗯了一声,又问,“当局有什么说法?”
江知远无声莞尔,她看向Charles,Charles摊开手耸了耸肩。
——明摆着要他们吃了这个哑巴亏。并不是一个好信号。
“是在警告你吗?”许知灼看向江知远,皱了皱眉。
“也许吧。”江知远说,“但是都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
江知远却不再说,只把目光投向Charles。
Charles会意,看向许知灼说道,“许指,我先带着人回七号监狱了。”
许知灼一愣,就看见Charles已经开始带着人清场了。
“……那我们怎么办?”
江知远安静地站在原地,等Charles带着所有人离开三角岛后才笑了笑,说,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看什么呢?
江知远站在那里。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这一切就都安静下来。
尘埃虔诚地降落,无所属的灵魂变得柔顺。
他开口说话。
“看一条等候着被你发现的路。”一条曾经未被选择的、另一条路。
于是顷刻间,时间洪流向着他回溯奔腾。
他像一个虔诚的神佛。
目光向着他去,许知灼亦不自知地抬起脚步向他走去。
江知远想,山来就我。
山中传来了回响。
12.
“……这座岛其实是我导师的导师的遗产。”江知远介绍道,领着许知灼绕到一块岩石后,毫不遮掩地摁下去,一条暗道悄然掀开面纱,“他将这座岛送给了我的导师,我从导师手中买下了它。”
“……所以现在三角岛属于你了?”
“其实如果要严格说起来的话军事岛屿并不能私人所有,”江知远笑了笑,手中拎着暗门口放置的吊灯,摇晃点亮,带着许知灼在暗道中前进,“但我隶属当局,用了一些手段,所以这里怎样也能算是我的「私人财产」。”
许知灼神情有些复杂,似是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算太自恋的话,江知远买下三角岛肯定有她的原因。
究竟是为什么呢……许知灼有些头脑放空地想。
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呢?
“到了。”
许知灼回过神,江知远把吊灯递到她手中,随后推开了门。
——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像那个兔子洞一样。
江知远这个人,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呢?许知灼这样想着,随意瞥了眼前方,觉得有些熟悉,眯了眯眼。
“这是……”
“斯芬克斯锁。”江知远笑,“向联盟「借」来的。”
许知灼挑眉,“「借」?”
江知远没多解释,迅速将错乱的锁码归位后往后退了一步,“我做了一些改装。”
这里。
该怎样形容这样一个地方呢?
许知灼环顾四周,感觉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呼吸又那么沉重。像一个悖论,莫比乌斯的空间,而她被拉扯,像倒吊的星星。
时光在她的身上回溯放映,从黑白的色彩的那一帧画面像是死而后生,她跃然而起。
许知灼扭过头看向江知远。
江知远站在门边,很安静的,没什么违和感。
他其实也是时间洪流中的一捧。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这一股不见源头和终点却在不回头奔腾的洪流中的一捧,一旦交错便不可阻挡般互相留下痕迹。
要是能早点见到他就好了。
许知灼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来势汹汹的惋惜。
她错过了江知远,江知远却没错过她。
这并不公平。
许知灼站在这个小房间的中间,所感受到的,她明白不过是万分之一。
“许指,说出来显得很俗套,但是……”江知远弯起嘴角,“我很爱你。在你无需要知道我名字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都在爱你。
“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是同样我也做了很多。
“别害怕自由,许知灼。”
他说,别害怕自由。
不会摔下去的。所以别怕。
那双眼睛太深邃,深幽的绿色像蜿蜒曲折的山谷。
许知灼一阵恍神,却没说话。
见她沉默,江知远便径自抬脚向着她走去。
“许知灼,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明白。”站在距离许知灼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江知远把一沓牛皮纸卷起来,放在一旁。
他念她名字的时候,表情庄重到了一种奇怪的地步,这令许知灼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江知远喊她名字时,同其他人,遑论奚落亦或者平和,都是不一样的,里面仿佛藏着这颗星球十分之七的缄口不言。
所有涌动的,和沉默的暗礁。
在江知远眼中露出破绽的。
“嗯?”许知灼扶着控制板边缘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爱」是一种不可磨灭的伤疤。但是没关系,我们都是一片空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慢慢地走,就会习惯和身上或深或浅的伤疤共处。可能会痛,但痛就好了。
“痛的话,自己的名字就会有意义了。
“所有我们身上的伤疤,或许燎原的火,把野草烧着,就不会麻木了。”
像置死地而后生的。
像某一部黑白默片闪现的几帧无意义画面。
像荒原,白骨沿着乱象丛生。
欲望澎湃得许知灼肋骨生疼。
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求生和求死在这一刻对立统一。几乎没什么区别。
巨大的绝望将她湮灭的同时生长了蓬勃的希望。
过了好一会。也许时间走到了尽头。
“江知远,向我希求什么吧。……向我索要些什么呢?”
许知灼从未如此爱过一个除却自己外的个体,像一道裂痕,她要做那破裂而陨落的神,她要做凡人一个。
“我能给你什么,都告诉我。江知远。”
神明仿佛是空架子,被关在高高在上的漂亮囚笼。
她其实一直在等,谁来走到她面前,又带着她一起离开。
江知远一直站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
我们跑吧。他说。
……跑去哪里?许知灼站在原地。
我希求你,许知灼。我希求你自由。他说。所以我们跑吧。
……
许知灼看着他。
“好。”
许知灼是被收编的政治罪犯,变节的前首席指挥官。
江知远是首相面前当红的新人,现任首席指挥官。
但是,但是。
但是谁在乎呢?
他们心脏的野兽欢呼,像斗兽场上的美梦成真。
谁还在乎?
爱是伤疤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就不要麻木了,就醒过来吧。
跑吧。
江知远拽着许知灼跑向地下室的改装跑车旁。
两个人把自己塞进去。
海底隧道被节节点亮。
光亮架向公路。
跑吧。
美梦成真。
许知灼越狱了。
13.
Charles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一个行事出格的挚友,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江知远无论怎样出格都还记得“料理后事”。
首席指挥官携前首席现政治罪犯下落不明,无论如何都是一桩难以掩盖的丑闻,不知怎的,便好像揭掉一层皮似的,用罗曼蒂克式的手笔捅破的纸糊,底下全是流油涌动的腐肉。
因着Charles在职权上与江知远重叠实在不多,联盟又确实难以捉摸任何把柄,便也无法强行开启军事法庭对其进行审理逼问——说到底是一念犹疑,错过了审问Charles的最佳时机。本该在Charles只身一人携几名指挥官与特种人员回联盟时趁乱逮捕并进行逼问,只是要顾及着此事闹上了纸媒,此事逮捕明显有功的官员会引发社会舆论,而联盟在犹疑中不好与之对抗。由此,便只能明知Charles拒不配合却眼睁睁放任其回到本职上去。
此时便风轻云淡,把所有的“多事之秋”都藏在皮肉下面,血淋淋的真相匍匐在血管里,就好像它一直奔流不息,从不曾消失。有操控人心存在,就必定在某个角落存在着一口血,血里埋着真相的尸骨。
Charles有些出神。
按照……算起来,两个人到哪里了呢?
余光里面,一束反光很快地闪过又消失,Charles屈指敲敲桌面,嘲讽地笑了笑。信任不足,却又有求于他,找不到人顶替他的职位,只能用文火慢炖的温吞法子监视他。
江知远跑得倒真是好啊。
Charles眯了眯眼,等尘埃落定……他是不是也该去休个假?
他把目光投向自己屏幕正刷过的数据,威德斯堡发生的暴乱在申请暴力镇压……Charles讽刺笑笑,将申请转接到正式部门并标注批准。
比起这个,Charles切换屏幕调出七号监狱的监控——在江知远“下落不明”之后,他便顺势一通勾心斗角拿下了七号监狱总代理职权——这也是江知远在事前同他串过气的内容。
接下七号监狱次席指挥权的是那天在江知远面前直言询问许知灼的朔方指挥官,对于高阶指挥官,能拿到的信息实在有限,最后也只堪堪了解到朔方也许曾在常驻分部与许知灼有过任务重叠。
信息太局限,难分敌我。
Charles皱了皱眉,把目光挪给身边的一叠审批文件。在他被审查后不减反增——他莞尔,想反其道将他往外推,又举棋不定地试探他。
这下不需要江知远和许知灼这层关系,他都觉得联盟有问题了。
思忖片刻,Charles拿起通讯设备。
“……见个面吗?”Charles往身后瞥了一眼,“在七号监狱。”
窗外万里无云。
联盟总部大楼折射的光和监视设备闪现的光束像是一个光怪陆离吉光片羽的怪谈。
Charles拎起配枪就往外走。
“好叛逆,好没道理,好张扬。”许知灼一口气下定义道,扭过头去看江知远,“江长官的叛逆期现在才爆发?”
改装跑车在七分钟前还经历了一番火拼。
江知远眉头一舒,沉吟,“或许?”
许知灼盯着他看,看了没多久又忍不住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把此前所有的阴霾都散尽,笑得抖落了一身穿旧的皮囊,经年的顽疾掉落一地。她想,原来是这种感觉。
因为被爱而笑出来。
“就留Charles一个人,显得好没良心。”许知灼靠着已经降下车棚的车门,懒懒地开口。
江知远闻言一笑,“那该怎么办呢?”
“我怎么知道?”许知灼摆出一副装乖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膝盖前,垂下眼,“这样是不是很不合适啊?他不会对我有意见吧?”
江知远笑起来。
“那我们跑好了。”他说,声音愉快地上扬。
许知灼看了他一会。
幽深绿色的眼睛,黑色的长发。
漂亮的,有些纤细的。
……江知远他真的。
好漂亮。
“江知远。”
“嗯?”
“爱我吧,江知远。”她弯弯眼笑了,伸出手一抓——
——她抓住了什么?
她抓住了海风和黄昏。
“爱我吧。”她说。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她笑着,“所以别让我输。”
“满足我的诉求吧,江知远。”
门被推开,朔方抬起头。
Charles径直走向谈判桌一面,拉开椅背坐在朔方对面。
“初次见面,朔方。”他微微颔首,“我是搜查科总负责人,Charles。”
“您好。”
“非常感谢你能够应诺我的邀请,女士。”Charles伸出手,示意自己方才放下的文件,“在此之前,请别介意,我希望你能够满足我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为什么会答应这份邀请呢?”
朔方抬眼,浅灰色的长发安静地披在肩头,像一片哀伤的云,在原地静静地流淌。
“没关系。”她说,“嗯……我并不是敌人。”
Charles看着她。
朔方抿了抿嘴,声音并不算轻,但落地时被风抹去。
“为了许指战斗——就这一战略目标而言,科长先生,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朔方拿出一叠文件,“我所给出的诚意——还有,这将是一场不会被监听的谈话。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助您摆脱总部的监视。”
“进一步解释?”Charles抬手。
朔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像落了一层灰尘的雪,“我想,在一场我们都保有秘密和退路的结盟中,我有权选择在某些情况中保持缄默。”
Charles笑了笑,“当然了,这是你的权利。”
“多谢。”朔方微微点头,“那么……交换文件?”
Charles主动将文件递到对面。
同时,朔方的那一份文件也到了手中。
一共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总部权力中心的网状图。每个人的利害关系都明码标出。
第二部分……Charles抬头看向朔方。
朔方正垂眼看着Charles递过来的文件——是一份配枪申请同意书,意向人一栏待定,批准负责人已经签上了名字。
注意到Charles的视线,朔方也抬起目光解释道,“我想,许指他们会需要这个。”平静依旧。
那是一张地图,标记出多处未被政府登记在册的地下场所和几个出境的额外方式。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权选择不回答,但我希望我听见至少真实。”Charles放下文件,“结盟的目的?”
……
朔方的目光稍稍挪开,在Charles身后,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阳光明媚,云层被平铺直叙地书写。
肩头的长发像一朵快要漂浮起来的云。
“……很久没见过许指了。”朔方垂下眼,“她现在正做着什么呢?”
Charles没说话。
“我接下来还有行程,抱歉失陪了。”很快收拾好一瞬间都失态,朔方拿起文件站起身,微微躬身告别。
Charles拨弄了下腰间的配枪,有些走神。
联盟的玻璃大楼炫目得令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