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换人 ...
-
不知睡了多久,裴吟在吵扰声中醒来。他艰难地掀开眼皮,偏过头从大开窗帘缝隙看出去。天已晦暗,远处门诊大楼零星亮着灯,暗淡的天色衬得灯火愈发灿烂,像极了嵌在夜幕里的萤火。
眼前原本能容纳三张床的房间虽只住了两个病人,却扰攘赛菜市。1床的冯先生、冯太太不知是在看什么喜剧片,手机毫不避讳地公放着,里头传来喧闹的声音。拿着手机的两人一个对着手机拍腿大笑,另一个指着屏幕骂骂咧咧,两口子看一部剧倒是看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态。
裴吟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听不进他们在说些什么,脑子和胸口发胀一般地疼痛,一个劲地回味着今天的事情——冰冷的刀具、剧烈的疼痛、飞溅的血迹、晃眼的无影灯,还有王予然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啊——”
裴吟大叫一声,像是再次亲历袭击,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他这一叫吓得隔壁的冯太太把手机给扔了出去:“哎呀,要死了,不会要死了吧。”
听到冯太太惊诧粗鄙的声线,裴吟反而有种落地的真实感,他就这样被拽回了现实,虚弱地说了句抱歉。对方冷哼一声,“我老公本来身子骨就不好,又做了手术,要吓出个好歹,你赔掉裤衩子都赔不起!”裴吟连连道歉,冯太太看他连个照管的人都没有,也不像什么有钱的货色,讹也讹不出个金蛋,只能不情愿地捡起手机继续娱乐。
裴吟视线扫过床头柜,上面安安静静地摆着他的手机。他想打个电话,但挪动会牵扯伤口,他只能尝试着稳住上半身,只将手伸出去。好在他个高手长,这样也能够到手机。
按亮屏幕,他熟练打开通话记录,随手上划,在一堆只有数字的推销、诈骗的不明号码中,仅有一个带了备注——“阿深”。裴吟随手戳了一个“阿深”,通话音响起。
过了很久电话被接起,裴吟立刻喊了一句“阿深”。大约是信号不好,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已经到写生地点了……啊……”
“你说什么?”电话内的声音碎成片段不成句,电话外冯太太的大嗓门又一刻不停歇,裴吟压根听不清。
“到写……生……”
“你再大声点”,裴吟不由提高音量,但这自然也招致冯太太的不满,她回敬道:“没看我看电视呢?!有话滚出去说。”
麻药过去,裴吟痛得坐都坐不直,哪可能真出去,只装作一个劲专心听电话,对身旁的吐槽置若罔闻。
“我说,我到了写生地点,信号不好,我先挂了啊!”对方提高音量,像喊山一般对着这头的裴吟喊道。
“哦,好,你注意……”,“安全”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电话就挂断。
“我说,你以后讲电话滚出去讲,不要打扰我看电视,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病房,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有素质”,冯太太见裴吟挂了电话,尖着嗓子指责道。
“哦,刚才是吵到你们了吧?不好意思,我下次会注意”,裴吟态度实在太好,冯太太挑不出刺,只嘟囔了一句“假模假样”,便又将眸光挪到自己手机屏幕,裴吟这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没人陪护,他只有两只眼,如果不想吃暗亏,就只能任人欺辱。
*
陈宁巡房结束回到护士站时,恰好Alex等医生也来了,他们刚刚下了一个手术,喊了一大堆外卖来跟值夜班的护士一起吃,这是他们所谓的“加油时间”。桌上放着被红油沁润的冒菜、麻辣小龙虾、还有一份烤串,饮料有冰可乐、奶茶、冰粉。
“手术好累啊,我晚饭都没赶得及吃,就站佐3个钟”,Alex被小龙虾辣得嘴唇鲜红,但猛灌一口可乐后又不怕死地抓起一只,动作熟练地剥起壳。
“你这个香港仔还真是融入得快,想当初你刚来我们医院的时候,连食堂的土豆丝都嫌辣”,凌护士长有些微胖,笑起来就像住在家隔壁的阿姨,特别亲切。
“咱们胸外的人,哪一个不重口”,另一个年长一些的黄医生调笑道。但他这话音刚落,众人就不约而同地看向角落里那个孤零零的袋子。
正在这时,王予然揣着手踱步进门,轻车熟路地拎起袋子并冲Alex扬了扬道:“钱一会转你微信,谢啦!”说完,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对一屋子的热闹毫不留恋。
走廊里开着灯,莹白色的光圈绕了王予然周身,如果不是手里提着一袋炸鸡,说他这是去走T台的可能也有人信,大长腿果然是好。
“不用客气”,Alex被辣得大着舌头回答。
但女护士们却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感叹,王予然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连背影是帅的。
胸外的夜宵都是在护士站解决的,大家很默契地你来我往请着客,干最累的活、吃最重口的食物,由此排遣着每日的压力,除了一个例外。只吃垃圾食品,从不蹭吃、也不请别人吃、护食护到极致的人——王予然。
“对了,跟你们说个八卦”,陈宁从王予然帅气的背影中挣扎出来,放下手中美食压低声音对众人道。大家近乎默契地同时聚拢过来,围成个圈,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陈宁见气氛营造到位,清清嗓子道:“就是今天王医生救的那个病人,知道吧。”
“谁啊?”
“哦!我知道,是他在急诊救的那个对不对?”凌护士长说道。有好几个医生都表示,大约知道情况,陈宁就继续道:“这个人的身份绝对有问题。他对王予然的态度可差了,醒来就这么……哎哟,一个大耳刮扇下去”,陈宁用自己左手做出扇耳光的动作,接着右手手心就承接了这个耳光,“啪”一声响,众人不约而同觉得脸上有火辣的错觉,齐刷刷地捂了脸。
陈宁继续说书一般:“可王医生在他面前就跟孙子一样,被打了也不吭声的孙子。我进医院这么久,从没看到王医生对谁脾气这么好过,你们见过吗?”
这会,大家不约而同放下手中食物,胸外有两句至理名言。第二句是胸外人、干饭魂。排在这句之前的是胸外人、八卦魂。在八卦面前,一切美食都黯然失色。
“天啊!今天涂医生不过是在手术室不说人话,师父就让张护士把他给架出去了,完全不给神外主任面子。那师傅同介个裴吟先生到底系咩关系啊?”Alex不由惊叹。
“我听到一句关键的,那个裴吟说‘你欠我的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两清’,你们说,这是什么关系!”陈宁两手一拍再一摊。
南安市人民医院的医生、护士哪个不是优中选优的聪明人,大家一瞬间茅塞顿开,异口同声道:“哦!王医生一定欠了他很多钱!”
正在办公室里啃炸鸡的王予然忽然打了个喷嚏,他看了一眼只开到“20度”的空调,也不知道是哪根经不对,他又拿起遥控板把温度调低了4度——永远维持最低温的室温,是王予然古怪的坚持。他继续埋头与炸鸡作斗争。
深夜病房中,裴吟躺在床上,隔壁冯先生和陪床的冯太太终于消停歇息,房间却始终不安静。雷动鼾声拥有更为强大的破坏力,搅得裴吟无法入睡。他看着在走廊灯光下,微微泛着青绿色的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最终也不知是在几时,在被袭击的痛苦回忆中艰难入睡。
*
早晨,裴吟是被巡房的动静给吵醒的。隔壁响动传来,裴吟第一时间辨别出王予然低沉的嗓音,他下意识地再次抓了桌上的手机,打开前置镜头审视自己。
病弱是真的病弱,胡茬也渐次冒了出来,但架不住底子实在太好,即便这样惨淡的境遇里,看起来也只是在他的美貌中多添了一丝孱弱。但他自己却似乎非常不满意,犹豫片刻,挣扎着要起身去梳洗。
“你干什么裴吟?”裴吟只不过刚刚坐起来一点,屁股都还没离床,王予然不知何时就从隔壁进了门,还一个健步就冲到了他跟前,在裴吟回过神前,胳膊已经被他给架住了。
裴吟斜着眼珠看了王予然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头向屋内看去。果然,满屋子的实习医生,甚至包括正在西里呼噜喝粥的冯先生夫妇都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们俩。
裴吟颇有些难堪且无奈地说:“放手王予然,像什么样子?”
王予然挑着眉,不解地看向裴吟,在看到对方一个劲往旁边示意的眼神后,这才恍然般地扫了一眼房间:“哦,我是来查房的,当然是专业的样子。他们都是我的徒弟,仔细观察我并学习,是他们的工作。”
裴吟一脑门子问号还没来得及往脸上糊,只见胸前的纽扣就被次第解开,那双修长而过分白净的手像拨弄琴弦一般,迅速撩开了衣襟。裴吟可以想象,这双手拿起手术刀会是什么样。食指笔直地扶着刀柄,拇指架在下方起着固定作用,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的青筋顺势凸起,刚健而有力。
此时,这些指腹却沿着他的皮肤轻轻滑过,带着一丝丝细密的痒,最后落在伤口附近,带了点力度却又分寸感十足地按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王予然用眼神勾着裴吟问。明明看着没有太多温度,却让裴吟霎时心跳失速。
*
“我要换医生。”待检查完毕,王予然带着满屋子神色莫测的实习生将要离开时,裴吟终于忍不住二度提出要求。
王予然双手揣在白大褂衣兜里,意兴盎然地转过身来看着裴吟道:“裴吟,你恐怕还不太清楚情况吧?”
他心情看着格外的好,裴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只坚持道:“清楚什么情况?急诊和手术我不能选择医生,但是现在管床医生我还是可以选的吧?我相信贵医院应该是赋予了病人这项自由的。”
王予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嘴角甚至带了些许不明显的笑意:“我们医院当然尊重病人的选择权。但我们是公立医院,也会有自己的科室工作安排,胸外的主任最近在国外进修,副主任安排我负责你。”
“副主任是谁?你把他叫来,我亲自跟他说。”
王予然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胸牌:“不用叫了,他正在听你的诉求。”
裴吟:“……”
待所有的实习医生都尾随王予然出了门时,一个肤色健康、牙齿特别白的医生磨蹭着留到最后,并踱步到裴吟的床边小声道:“裴先生,您放心,我们主任除了给您换医生以外,其他要求都一定会满足您的,您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才是。”
他说完,还一脸心照不宣地同裴吟眨眨眼,弄得裴吟一头雾水,只在医生挥手离去时,他才看见医生胸牌上写的:Alex。
Alex赶忙跟上大部队的脚步,边走边在心中窃喜,王予然不让别人管床,一定是担心裴吟将他欠了很多钱的丢脸事迹说出去。他虽然在工作上始终跟王予然站在统一战线,敬佩且尊重他,但在私下里,他不介意看见自己这个不识人情的师傅,偶尔在凡尘的泥淖里滚上两圈,反正也是无伤大雅的热闹,不看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