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乙酉纪事

2、承诺

　　梁桢和梁徽辗转换了家客栈投宿。因第二日还要拜访明府，梁桢想好好梳洗一番，梁徽便先去准备热水。
　　梁桢在行李里翻找着笔墨纸砚，准备再写一封名帖，结果就翻到了一封自己十分眼生的信件。梁桢拿出来一看，信是江南苏家寄过来的，信上写着要与梁家解除婚约。梁桢不想世态凉薄至此，家中遭逢变故，不仅无甚亲友前来慰藉，连定下婚约的苏家也上立刻来与梁家撇清关系。想当初，苏家女苏滢一出生，苏老爷就巴巴地遣了媒人来梁家，说什么也要让两家的婚约定下来。彼时梁家还端着架子，嫌苏家不过是在苏州有些名声，在整个江南省是半点姓名也没有。直到苏滢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梁夫人实在喜欢苏滢，才做主定下这门亲事。而这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梁徽进房间看到梁桢拿着封信呆呆地站在原处。“公子，热水备好了。”
　　梁桢这才如梦初醒，问道：“这是几时送过来的？”
　　梁徽走上前接过信一看，这才发现是那封苏家的信，慌张道：“这是临走前夫人给我的，说是待公子一切安置下来了再给公子看……”梁徽仔细一瞧，就看见了解除婚约几个字，顿时怒不可遏。“这苏家算什么东西，他们也配来解除婚约？还好公子本就不喜欢那苏姑娘，当谁好稀罕他们家一样，此番作为真是令人作呕。”
　　梁桢摆摆手，装作无所谓道：“罢了，世情如此，就当从来也没有苏家的事吧。”
　　说完，梁桢头也不回地往里间走去。
　　是夜，梁桢被一个又一个梦境惊醒。梦里一时是母亲拿着绢子拭泪，一时是父亲看着账目生了一头白发，一时又是苏滢一身嫁衣，哭喊着自己。
　　梁桢猛地睁开眼，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梁桢是知道苏滢心意的。每次来梁府，尽管梁桢是不耐烦地模样，苏滢却总是含情脉脉，柔声地喊着“阿桢哥哥”。想到梦里苏滢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梁桢也跟着胸口一阵阵绞痛。梁桢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动了心还是不甘心。
　　梁桢坐起身，从腰带上扯下来一块佩玉。这块玉上挂着的穗子是苏滢亲手编的。梁桢的拇指在玉面上抚摸了几下，随即用力扯下穗子，扔到一边去了。
　　次日清晨，连绵的细雨在空中飘飘洒洒，风中透着早春刺骨的寒意。虽然撑着伞，雨水总是能找到梁桢的脸，准确无误地拍打上。昏暗的天空压在梁桢的头顶，明明应当是怀抱期望去明府的，可梁桢脑子里乱作一团，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梁徽知道梁桢接连受打击，心中抑郁，可又不知从何劝起，便将昨日打听来的事娓娓道来：“昨日我们遇见的那位魏公子，在慕安书院是位大人物。他父亲是前一任院长，但是不幸早逝，就将他托付给了前前任院长明院长，他现在是慕安书院的准先生。咱们现在去的明府，便是明院长的府邸。”
　　梁桢理了理思绪，道：“明院长我是知道的，据传他不仅学问当世无双，识人更是厉害。慕安书院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成就，和明院长有大干系。现在的景院长当初便是明院长的学生。但是这位魏公子的父亲，却不怎么听说过。”
　　“公子说的是。这是因为魏院长不过做了一年院长便匆匆辞世，尽管如此，这位魏院长是如今景院长的师兄，并且他惟一的学生是如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也就是那位宣太傅。”
　　“宣太傅……”梁桢想起了昨日受惊的那双小鹿般的眼睛。
　　“咱们与那魏公子不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他是这般来历。咱们今日可得谨言慎行，万一得罪了魏公子，慕安书院是决计进不去了的。”梁徽提醒着。
　　梁桢思索着慕安书院的种种，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但是若有魏承先的保举，景院长就一定会答应让我进书院。”
　　梁徽不敢随意附和，只在心中暗暗期盼着魏承先肯帮这个忙。
　　终于到了明府门口，梁徽上前去敲门，梁桢从怀中取出新写的名帖，正欲交给明府小厮。明府的大门打开，走出一位老者，问道：“可是梁公子来了？”
　　梁徽指向梁桢，答道：“我家公子正是梁公子。”
　　老者热情邀请梁桢和梁徽进门。“我家小公子在厅里候着呢，两位快请进。”
　　梁桢有些不知所措，忐忑地跨过了明府的门槛。
　　一进门，梁桢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江南省。明府的宅院完全是依照江南宅院的模样建造的，梁桢左右顾盼着，心中更加思念江南的种种。
　　魏承先早已在前院一个小厅里等着，梁桢还未进门，就闻到了熟悉的茶香，心中大痛，面上却是勉强控制住仪态。
　　老者先行进入厅中，向魏承先道：“少爷，梁公子带过来了。”
　　“快请进来。”魏承先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向前走了几步，正迎上进来的梁桢。
　　“魏先生。”梁桢拱手道。
　　魏承先让梁桢赶紧坐下，又让梁徽也坐在旁边。桌案上已经备好了茶点，皆是江南口味。
　　魏承先也不绕圈子，直接说起了梁桢进慕安书院的事。“昨日之事我已同叔叔商量过，叔叔确实有几句话不方便说。是以我还得问公子几个问题。”
　　梁桢紧张异常，强装镇定。“魏先生请问。”
　　“梁公子为何一定要来慕安书院，据我所知，江南省的书院不少，且一样声名远播，不比慕安书院差。”魏承先端起一盏茶，润了润喉咙。
　　梁桢不假思索答道：“慕安书院一向是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旁的书院自是望尘莫及。”
　　魏承先眉头微皱，声音仍是温和的，语气却凌厉了许多。“梁公子倘若只是说这样的恭维之语，那就请回吧。”
　　梁桢后悔不已，紧张之情更甚，千头万绪在脑子里打了结，愣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魏承先面露失望，又道：“那么，我再冒昧将叔叔之言说与梁公子听。”
　　梁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知道魏承先定是要转述景院长拒绝自己的理由了。
　　“依叔叔看，梁公子家的事虽是危局，却绝不是个死局。倘若今日梁公子进了慕安书院，书没读几页，家中情况大有好转，梁公子便又可回江南做富商公子了……”魏承先轻笑了一声，“慕安书院岂不是白做嫁衣？”
　　梁桢站起身，拱手道：“小生虽然圣贤书没读过几本，却也知道慕安书院绝非自由来去的地方。小生绝不敢暗自留好后路，一边读书，一边记挂着回江南省。无论家中状况如何，小生都已决定不再碰家业，哪怕将来黄泉之下见了先祖，小生也不会后悔。”
　　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投不进诗文里，便总借着茶叶来纾解一二。梁桢从出生时就习惯了空气里时常弥漫着茶叶的清香，日子久了，一闻便知茶叶的年岁，再尝，就能从产地到制作工艺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是以梁桢十二三岁就能烹一手好茶，于一杯茶中尽显茶之精华。
　　魏承先不为所动，又喝了口茶，悠悠道：“这是梁公子自己的想法。那么慕安书院呢？慕安书院为何一定要收梁公子？”
　　过往的点滴无从细数。梁桢自觉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退缩，复又抬起头来，直视魏承先的眼眸，道：“小生既然来此，就一定会成为慕安书院最优秀的学生。”
　　魏承先的目光闪烁，沉思片刻，才终于道：“叔叔有一个条件，从今以后，梁公子不得再烹茶，无论何种情形。”
　　冷冷的几个字几乎将梁桢全部的理智瞬间抽走。十几年前，梁老爷带着刚刚能听懂话的梁桢，指着一片茶树，严肃道：“这是家业，咱们自家的人都不好好看护着，日后下了黄泉，祖宗也是避而不见的。”
　　梁桢的眼睛红了一圈，声音颤抖着答道：“自当听院长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