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乙酉纪事

140、冒犯

　　从夏到秋，再从秋到冬，偶有不那么确切的消息传来，或好或坏，但终究没到最坏的地步，因此日子仍算是忐忑又平常地过着。
　　梁桢写信的时日并不确定，有时是三五日一封，有时是七八日一封，信的内容倒是大相径庭，有时在抱怨书院的伙食不尽人意的时候，有时写读书间的感悟，有时写书院里平常的琐事……宣南莘出门的机会很有限，再加上要把十几年来落下的名门淑女课全都补起来，往往是躺下后脑子里刷刷写了许多，醒来后又忙于各种事了，因此宣南莘的书信反而很少很薄。
　　入冬后不久，苏州的事已了。景院长做主收苏滢为义女，对外称苏滢是景院长在江南省的远亲。魏承先还是没有搬出明府，比起无关紧要的议论，魏承先更眷恋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更想陪伴在明老院长身边。
　　于是，大雪纷飞的某日，迎亲队伍从明府出发，去书院迎亲。没有回乡过年的学生都在院长府上凑热闹，梁桢也在其中。魏承先平日里不算个特别严肃的先生，但身份不一样，学生们不敢因为魏承先年轻便有放肆之举。逮到成亲这个机会，一众学生趁机挖空心思出了不少刁钻问题考魏承先。
　　此情此景，何乐之跟梁桢感慨道：“景师姐出嫁时本该是这样热闹的。”
　　那时，学生们只能规规矩矩站在远处看，便是看也不能乱看，生怕冲撞了贵人。梁桢还因为神情不够恭谨、不够喜上眉梢，挨了萧先生一顿骂。
　　梁桢只道：“师姐……师姐可享一世富贵，也没什么不好的。”
　　前阵子，梁桢到院长宅听教训时，恰好遇到景颜夫妇，景颜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来院长宅备了许多厚礼。景院长又得了一个女儿，梁桢听见荣王世子洋洋得意地跟景院长吹捧某位大人家的小公子很是聪颖，与院长千金正相配。景院长是怎么搭话的梁桢没敢继续听，但梁桢莫名生出嫌恶之情，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也能积极被王府安排去处，书院才俊多的是，景院长大可好好选一位欣赏的，哪里稀罕荣王府插这个手。
　　明府那边不比院长宅的热闹少。宣家算作男方的亲眷，因此，宣南莘和宣颐笙夫妇一起在明府等着新妇进门。宣南莘对这样的安排倍感无奈，自己是男方亲眷倒是没什么疑问，王韫和萧毓盈为什么在景府看热闹？
　　杨青湘体贴地解答着宣南莘的困惑：“王姑娘现在还在书院念书，是书院的学生；萧姐姐是院长的学生，所以也算景府那边。”
　　“哪有这么算的……”宣南莘也有自己的道理，“王伯母是师公的学生，他们王家都应该到师公这边来；毓盈姐姐就更叫人费解了，老师和萧先生还有林先生夫妇都在这边，独他们夫妇在院长那边。”
　　杨青湘掩嘴笑道：“她们两边都有去的理由，莘儿可只有来明府的理由。”
　　宣南莘愤愤不平地拿过一颗果子，用力咬了一口，酸涩迅速在宣南莘的嘴里乱窜。宣南莘被酸得眯起了眼。
　　杨青湘拿过宣南莘手里的果子，道：“被婆婆瞧见，要说我了。”
　　类似的情景这大半年来出现过许多次了。从前宣南莘自己为所欲为，宣夫人骂宣南莘一个或是捎带着骂几句怡亭就罢了。出于不想害无辜的杨青湘被连带着挨骂的心情，宣南莘改了许多坏毛病，今日这颗被咬了一口的看起来不太美观的果子属实是意外。
　　“我知错了，嫂嫂，再不敢了。”宣南莘熟练地认错，眼睛配合着楚楚可怜地眨了几下。
　　到新娘子进门前，宣南莘扮好了十足的乖巧，任谁也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宣南莘上次见到苏滢还是萧毓盈出嫁前，苏滢从苏州过来本就折腾了许久，被梁桢屡次拒绝后，整个人都憔悴不堪，消瘦异常，在萧府养了一段时日，又有魏承先悉心照料，宣南莘只远远瞧了几眼，便看出苏滢体态轻盈，不复从前病弱模样。宣南莘是娇小些的身形，站在魏承先身边像只小兔。苏滢要高一些，站在魏承先身边正相配。
　　宴席间，有女眷窃窃私语讨论着苏滢的来历，为着萧家的关系，想与魏承先结亲的人家并不少，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位景院长的远亲，女眷们把这归结为明老院长的私心。众所周知，明老院长对景院长视如亲子，景颜已经嫁了，找一位景家亲近些的姑娘嫁给魏承先最让明老院长满意。
　　宣南莘听得这一通胡言乱语，眉头几乎要拧成绳，低声跟杨青湘抱怨道：“她们怎么说法这样多，师公根本都没有干涉过承先哥哥的婚事。”
　　“重要的是她们相信了苏姑娘的来历。”杨青湘示意宣南莘无需多言。
　　宣南莘吐了吐舌头，“那要是萧先生认苏姑娘为义女她们又怎么说？”
　　“可能姨夫就变成谋划一切的人了吧。”杨青湘轻笑道。
　　宣南莘不禁想到自己和梁桢，人家肯定不相信梁桢就是个普通书生，定要寻出许多说法来。是了，梁桢也出身江南省，搞不好就说他是明家的远亲或者景家的远亲，要是真是就好了，宣夫人就不会唠叨一些有的没的。
　　宣南莘猛地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也被无聊之人的无聊闲话影响了。宣南莘总说不在意身份，竟在脑子里盘算这般俗气的想法，俗气透顶。
　　宣南莘烦躁地喝了点酒，头有些晕，让怡亭在院子里走走。冬日里的梅花开得正盛，左右不是在书院，宣南莘踮起脚，想摘一枝下来。
　　“姑娘，不好摘老院长的花。”怡亭左右顾盼了几眼，还真就看到有人往这边过来，赶快扯了扯宣南莘。
　　宣南莘醉意未消，仍在抓梅花枝，“就摘一枝嘛，师公不会介意的。”
　　宣南莘抓了好几下，愣是一枝也没抓到，有些气恼地在原地跺了一下脚。
　　“宣姑娘是在跟梅花生气？”
　　宣南莘下意识就循声看了过去，见是自己压根不认识的外男，赶紧躲到了怡亭身后。
　　“你怎么认识我？”宣南莘别过了身子，但不管是声音还是身形，宣南莘没有一点印象。
　　怡亭低声提醒道：“是乔三公子。”
　　“宣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乔云章的语气颇有调笑之意。
　　一听是乔家，宣南莘立刻被怒火烧清醒了，碍于在明府，也碍于宣家还要点脸面，宣南莘不敢做什么无礼的举动，遂冷言冷语道：“乔公子是外男，不该在此僻静之处与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闲聊。先告辞了。”
　　宣南莘背着身子拉过怡亭往前走，只想赶紧离开乔云章的视线。
　　“宣姑娘在书院念书，早不知见过多少外男了，离开书院了反而变得这般拘谨？”
　　宣南莘原就咽不下气，听得这话转过身怒道：“我见过多少外男与你何干？我见哪家外男也不想见你们刁钻狡猾的乔家人。这儿是老院长府上，你出言不逊，当心被老院长和萧先生赶出去才是！”
　　乔云章全然不受影响，笑道：“比寒儿是差了点，不过的确是个美人，你爹爹的算盘打得有些偏差，你比你哥哥有意思。”
　　宣南莘又羞又气，“你！你这混蛋！”
　　宣南莘什么时候也没听过这样轻佻的言辞，再多说一句就要落下眼泪，只得拉着怡亭落荒而逃。才到半路，宣南莘就停下脚步抽泣起来。
　　怡亭安慰道：“这姓乔的说话冒犯姑娘，咱们告诉萧先生去，萧先生定有办法对付他。”
　　宣南莘哽咽道：“萧先生是他的表叔……别为难萧先生了……”
　　一抬头，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布置，宣南莘的眼泪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宣南莘迅速擦干了眼泪，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故作镇定道：“我们去找嫂嫂吧，出来好一会儿，她该担心了。”
　　“姑娘不能白受委屈，我去跟明先生说，明先生最疼姑娘。”怡亭一点气都没消。
　　“今日是承先哥哥大喜的日子，老师已经够忙了，咱们何苦去添这个乱？”宣南莘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般懂事乖顺的时候，放在从前，宣南莘首先得去明先生那儿哭嚷一通，回府了还要添油加醋跟宣夫人抱怨许多。
　　时过境迁，宣南莘也开始安慰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一开始就该直接溜走，不跟那个乔云章搭话。
　　宣南莘挪着步子往前走：“你记不记得凌风当初为什么会打徐家那位？”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说了什么让萧少爷生气的话。”怡亭道。
　　“我记得，那日我在老师那儿练字，萧先生跟老师说，徐家那位讥讽王将军腿受伤了，说没有断了翅膀的大雁能翱翔，没有断了腿的马能上战场，没有战功的王家人……什么也不是……萧先生像是气得要把人家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一样，我以为，我以为凌风肯定会没事的，没想到凌风被萧先生赶走了……”
　　细细思量的往事像一杯奇苦无比的药生生灌进宣南莘的喉咙里。
　　“徐家那位敢那样做是笃定了王将军在朝中失去了地位，同样地，乔云章敢冒犯我，是……”宣南莘的眼泪淹没了未说出口的话。
　　宣太傅应该要来看魏承先成亲的，但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