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乙酉纪事

141、心事

　　回到席上，一切如常，还是热热闹闹的。
　　宣南莘垂着头坐回杨青湘身边，杨青湘示意宣南莘往另一边看看，宣南莘顺从地看了过去，见到王夫人过来了。
　　明先生立即起身相迎。
　　宣南莘离得远些，听不见她们说什么，总之，明先生的欣喜是显而易见的。抛开萧先生的原因，明先生和王夫人也是少年相识的朋友，情谊深厚。
　　宣南莘自己尚不知去处，想着不管是萧家或是王家都有能力把王韫和萧凌风留在凌城，也许分开是必然，不禁眼角一热。
　　“不知道王伯母有没有把王姑娘一起带过来……”杨青湘低语道。
　　宣南莘没等到王韫，等来了盛装打扮的萧毓盈。萧毓盈并未左右顾盼，径直走到了林夫人身边坐下，游刃有余地跟其他夫人寒暄着，一点儿也不像她先前说的那样，不懂什么这边的规矩，也不想受诸多拘束。起码落在宣南莘眼里，萧毓盈没有任何错处可挑。
　　宴席都快结束了，萧毓盈不知在林夫人耳边说了什么，才到宣南莘这边来，见杨青湘在，打趣道：“现下找南莘妹妹得先问过宣嫂嫂了吧？”
　　“姐姐说哪里话，莘儿妹妹就盼着姐姐能过来呢。”杨青湘冲宣南莘笑笑。
　　宣南莘说了几句假模假式的客气话，随即跟着萧毓盈离开席面。没走出多远，仍能听到喧闹声，萧毓盈就忍不了了，一把取下头上一支华丽的凤凰衔珠步摇，把步摇塞给素商。“早说不要这么夸耀，师母非要我戴着，脖子都动不了了……”
　　宣南莘目瞪口呆地见萧毓盈迅速把头上重些的发饰都摘光了，嘴里还不住地在抱怨。
　　“姐姐今日梳的头很好看呀，院长夫人都给姐姐挑的很精致的发饰呢！”宣南莘什么时候也没见过景夫人这样打扮景颜，景颜也不太在装扮上费心。
　　“哎呀，你不知道，真的很累，太累了！”萧毓盈不满地道出缘由，“师母说我回凌城以来就没正式在那些贵妇面前露过面，必须得隆重些，不然打扮得简简单单的，人家要笑话我，也要笑话林家的。”
　　宣南莘感到难以置信，萧毓盈哪像怕这些闲言碎语的人，“我不大明白，姐姐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师的千金……”
　　“我倒是没什么啦，不过……谁叫我不是萧姑娘了呢？”萧毓盈耸耸肩，还拍拍宣南莘的肩膀，“妹妹怎么又瘦了？都快成纸片了……”萧毓盈鬼鬼祟祟地看了眼周围，低声道，“不会是太过思念梁师兄吧？”
　　“姐姐怪会取笑人！”宣南莘害羞地别过了头。
　　“我可不是来取笑你的，你现在赶快回府去，老师带梁师兄去见太傅了。”萧毓盈的声音更低了些。
　　“什么？！”宣南莘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院长……为什么？”
　　萧毓盈见宣南莘手足无措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惊道：“难道你还不知道？那你怎么就认定了他？”
　　萧毓盈知道梁桢和景院长的关系后，以为宣南莘早就知道了。否则，宣家没有理由接受一个商户家的公子。
　　“我……梁哥哥的事不是老师负责吗？为什么院长……”宣南莘迫切想要弄清楚事情。
　　“老师是梁师兄的舅舅，亲舅舅。”萧毓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
　　宣南莘担心的门第问题似乎刹那间迎刃而解了，欢喜地喊道：“真的吗？真的吗？梁哥哥是景家人！是景家人啊！”
　　萧毓盈尴尬地支支吾吾道：“不能……不能算是景家人吧。”

　　景家在凌城没有旁的亲戚，因为书院的原因，景院长还有诸多要避嫌的地方，因此这边的宾客除了学生之外，并没有太多人。尽管如此，送走了迎亲队伍后，梁桢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时候景院长会拽着自己去宣府。书院里的客人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主人招待的，景院长用“速去速回”打发了梁桢。
　　梁桢稀里糊涂地跟着上了车，想不明白景院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景院长没多卖关子，上了车，就开始交待缘由。
　　“按理说太傅不可能不去明府，他不去见承先只有一个理由。我们得去见见他，确切地说是你，你得见见他。”景院长少见地显露出了烦躁之情，一种因事情完全不受控制而产生的烦躁。
　　“什么理由？”梁桢自己琢磨了一通，的确宣太傅的恩师是魏承先的父亲，人人皆知，也没什么嫌好避，除非，梁桢的心狠狠一沉：“如果……如果身子不适……其他人怎么会去？”
　　梁桢是知道宣南莘去了明府的，倘若是那么回事，宣南莘该在府里照顾宣太傅才是啊。
　　“总之，得把事情说清楚。”景院长很笃定，“你……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关系……”
　　梁桢刚对上景院长的视线赶紧慌忙移开了，“是……”
　　“待会儿我会告诉太傅两件事，一是我们的关系，你父母不在这里，我有责任处理你的事，师姐也同意将这件事告知太傅。二是你并不适合入朝……”
　　梁桢像被击中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插嘴道：“院长，我并未……”
　　“这件事我早和你老师商讨过，我也不怕告诉你，你老师与我意见相左，她认为我太过武断，且贸然跟太傅说这样的话，可能你和南莘就没有机会了。但做官这条路，太难了，科举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尽管出发点不同，类似的话宣太傅也说过。梁桢没期待过景院长因为血缘关系匀给自己一点点额外的关心，上位者不愿回忆起落魄时本就是人之常情，现下突然说什么“有责任”，梁桢除了不知所措，还是不知所措。
　　“太傅是成功走上去了的人，自然认为这条路值得。许多走不下去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
　　梁桢找不到说辞来反驳。打从进书院起，梁桢就有点害怕景院长，起初以为是学识太差，心虚导致，现下才明白，是打一开始，景院长就在严厉地审视梁桢的一举一动，梁桢没法感到自在。
　　“为什么……为什么说我不适合做官？”梁桢唯有一句无力的询问。
　　“全然为了儿女情长才认真准备科举的人，在官场能有什么作为？”景院长怔怔望着窗外，雪仍在下。
　　临近年关，街上的喧闹声在耳边乱窜。
　　梁桢清清楚楚听明白了景院长的话。
　　景院长也并没有说错，在没得到宣太傅的承诺前，梁桢有在努力，但不过就是寻常的努力，照那样努力下去，明年秋试，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
　　“你并非自己想做这件事，先前是你母亲逼着你来的，之后是太傅和南莘在逼你。”景院长不确定现在是不是也在逼梁桢，“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坚持让阿姐教你吗？”
　　竟然是这样……吗？明先生不是梁桢选择的，而是景院长托付的。
　　雪似乎从衣物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密密麻麻的凉意裹紧了梁桢。从头到尾，都不是梁桢决定的，早有一双手操纵者梁桢的一切，还营造了什么都是梁桢自己选择的错觉。
　　“一来，阿姐从不用考虑科举，对学问之事，从一开始就是纯粹的，因此许多与科举无关的书，阿姐也涉猎得多，学识之广博是我比不上的。科举对你来说本也不必那么着急，这次考不上，下次再考就是了，多的是学生考十几年，可我万万没想到……”景院长难以诉说对此事复杂的心情，“我更没想到的是太傅竟也同意，当日颜儿的事，他半点都没顾及颐笙的想法，直接就把人关在府里了，南莘的事，他反倒开明得莫名其妙，连承先也不考虑……”
　　其中的缘由梁桢无心去探究一二，能得到宣太傅的承诺，梁桢已然是心花怒放，顾不上旁的什么。
　　“罢了，今日去看看他如何，最好是快些成亲吧！”景院长没太大把握能说服宣太傅，起码在读书时，宣太傅不是个能轻易被说服的人。
　　“成亲？！”梁桢只当景院长是要让宣太傅放弃自己，猝不及防却听到“成亲”二字，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倘若顺利的话，你也必须要离开书院。”景院长神色如常，半点也不担心离开了书院的梁桢会不会考不上，“起码明面上，书院不该跟宣家扯上什么关系了，承先的事有些特殊，他现在也不大去宣府了。”
　　“舅舅……我……”梁桢的千头万绪打成了死结。
　　“你不用这么称呼我，你娘早就不姓景了，我也……我也不会再多为你做什么了，到此为止。”景院长不再看向窗外，疲惫至极。
　　梁夫人回江南前叮嘱过梁桢，即使不必相认，总归是景院长应允梁桢进书院的，礼数之外也该有些得体的关心。梁桢拿捏不好得体的分寸，每每想起都暗自作罢。
　　“院长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反倒是我，我的出现让院长想起了不愿意再提的事……”
　　景院长缓缓摇头，温声道：“不会，那些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明府里，热闹渐渐散去，宾客走得差不多了。
　　明先生忙了好一阵，白天也没顾上喝药，现在才端起药小口小口地嘬着。
　　“今日就歇在这儿吧，免得来回奔波。”明老院长心疼地劝道。
　　往常萧先生都不对这样的提议有什么反对意见，今日还得回府解决另一桩事，不等明先生回答，萧先生道：“府里还有些事，岳父见谅。”
　　明先生把空碗放下，莞尔道：“爹爹，日后我可轻松了，你府里的事就都交给新妇了。”
　　明老院长说笑了几句，就让家仆送明先生和萧先生。
　　雪积得很厚了，明先生紧紧抓着萧先生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里。
　　“都把我抓疼了！”萧先生假意晃了晃被抓住的胳膊。
　　“啊？”明先生立刻松了手，愣愣地站在原地，很是无辜。“有那么疼吗？”
　　“嗯。”萧先生忍不住笑道，“快跟我道歉。”
　　“什么啊，根本就不疼，萧先生是习武之人，怎么被小女子抓了一下胳膊就喊疼？”明先生重新扶住了萧先生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不是胳膊疼，头疼。”萧先生一本正经道，接着拦腰抱起了明先生，“明先生变笨了，路不好走，可以不用走过去。”
　　“这不是有萧先生替我聪明吗？”明先生安心地靠着萧先生，问道，“回府有什么急事吗？”
　　萧先生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不可抑制地叹了口气，“思儿，你觉得爹娘是怎么看寒儿的事的？”
　　明先生道：“相公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父亲母亲考虑事情总是比我们更周全些，且他们也不便插手表哥的家事。”
　　“我去求爹……”萧先生委屈道，“我都没求过他什么，他要是不答应我，我丢脸可丢大了。”
　　“啊呀，相公居然从来没求过父亲什么！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脸皮薄些，像我这种脸皮厚些的，隔三差五就在求爹爹，若从幼时算起，都不知道求爹爹多少事了。”明先生笑着蹭了蹭萧先生的脖颈。
　　“那是替别人求的，思儿不跟自己求什么。”萧先生立刻想到了偶尔上烦人榜榜首的景院长，明先生为他说的情那可太多了。
　　“我哪有那么无私，”明先生笑意更深，在萧先生耳边道，“那我们一起去求父亲，就算在思儿头上，反正思儿脸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