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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月晚相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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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念是饿醒的,她慢慢睁开眼睛,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盯着床幔许久,才被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声音唤回了意识,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她动了动,身上的酸痛感瞬间来袭,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挣扎着坐起身,逐一检查身上的伤,大都已经结痂,瘀伤处也全都涂抹了药膏,她望向窗外,是个难得的晴天,风吹过竹林响起沙沙的声音,也将竹子清新的香气带进竹楼中。
李念只在一个简易的竹衣桁上看到了两件红崖村女孩们日常穿的衣裳,她只得先简单披上,也来不及细细梳好头发,走至门口,她左右眺望一番,这并不是她刚到红崖村时住的那间竹楼,院子里也没看到什么人,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偏僻安静的院落,她试探着喊道:“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声清脆的应答:“诶!”
一个不过十三岁左右的姑娘从院子门外拐了进来,头发梳成了两个又粗又亮的麻花辫,红蓝相间的粗麻上衣,下身是同色系的裙子,额间缠绕红、蓝、粉三色的细绳,肩膀斜挎着一个小包裹,她瞧见李念,扬起笑脸,用不甚熟练的汉话说道:“李姑娘,你醒了?”
她走近了,李念看清她是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笑容明亮,不由得被她感染心情愉悦也起来,浅浅笑道:“妹妹,我饿了,可有饭吃?”
说罢,李念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我一醒来便觉得很饿,也没找到我自己的衣服,就先穿屋子里的这件了。”
“这衣服便是为你准备的。李姑娘,你稍等等,我去给你拿东西吃。”
小姑娘是个大方体贴的女孩,趁着李念吃饭时,为她解释:“我的名字汉话是花的意思,你叫我阿花就好。你被山里的蝮虫咬了,好在那虫子还没长大,毒性不强,让你撑了一夜。我爷爷是村里的药农,知道怎么解毒,所以你一被救出来,就送到我们这了。”
见李念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碍于嘴里塞满了食物,阿花想了想,补充道:“你昏迷了两天两夜。你的衣服划破了许多地方,也不好再补,不过袖子里面的东西我都给你留下了。你若是想再穿的话,只得等明天我叔叔去镇上赶集买回布匹重新做了。但我瞧你那衣服有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我不太懂,只能你自己做了。”
李念赶忙放下碗筷站起身朝阿花作了个揖:“真是太谢谢你了。”
衣服破了倒没什么,她袖子里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可宝贝着呢。
“这算什么,”阿花伸出手扶住了李念,“爷爷说,你们帮村子解决了水患,这是大好事,我为你做的不过是些小事。”
李念看着阿花眼里盈满笑意和光亮,也发自内心地笑了,但她解释道:“我也没做什么,说起来,都是季将军他们出的力。他们现在已经将毗水河道疏通好了?”
谈及此,阿花的眼里充满了感激和钦佩:“您被送到这之后,军队一刻也不歇地继续疏通河道,还好现在没到汛期,河水不急,不然那些士兵就要被河水冲走了。”
李念恍然大悟,想来是季清仪带着士兵们下毗水,做成人墙搬运落石,她不由感叹道:“季将军真是了不起。”
“是啊,村里的男人们纷纷去帮忙,就连方大人也去了。”阿花竖起大拇指,“没想到方大人平常看起来柔弱,也在水中撑了一天一夜呢。”
李念扑哧一笑,方大人是个中年文人,却有一颗装着百姓的心,关于毗水河道疏通一事早已策划好多种方案,此番终于可以实践,怎会缺席。
“诶?阿花,”李念突然想起一事,“不是说,红崖村不许村民过山吗?”
“这个呀,”阿花摇摇头,“我听爷爷说,这只是因为山中太危险,有毒虫,又有怪兽,曾经总有小伙子因为好奇爬上山头,死的死,伤的伤,后来就有这么一条规矩了。”
“原来如此。”李念松了口气,原以为最大的难题是村民,好在只是一场误会。
直到李念醒来的第三天傍晚,她才见到季清仪他们。她身体已好了七八分,便搬回之前的住所。傍晚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奔走相告,县令长和将军回来了,她放下手中正缝制的衣裳,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季清仪和苏凌跟在方大人身后,匆匆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几个士兵,李念看他们的模样实在狼狈,灰头土脸,看来这几日在山上是真的很辛苦,她颇为好奇河道疏通进展如何,却也不敢冒失询问。倒是季清仪先看到了她,停下了脚步:“李姑娘,身体可大好了?”
李念忙说道:“好多了。”
一旁的苏凌调侃道:“你可要快点恢复,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
“啊……”李念呆呆地应道,过几天就走?去哪?
季清仪淡淡道:“之后细说。”
“哦。”李念只得听从,见季清仪似是不着急走,她便问道,“将军,河道怎么样了?都疏通好了吗?”
“嗯。”季清仪轻轻点头。
“李姑娘,有什么话晚上再问吧,我们在外头这几天风风雨雨的,想歇息会儿,好好吃顿饭呢。”方大人表情有些焦急,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
“方大人,身子骨不行了吧?”苏凌笑嘻嘻地说道。
“哎哟,我这身子骨怎么能和你们比。”方大人指着苏凌苦笑。
李念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忙让开:“不好意思,大人,你们快去休息吧。”
直至戌时正点,院子才热闹起来,开始张罗饭菜,李念知道应当是方大人他们醒了。
邵明山带李念走进膳厅,正听见方大人说:“这春笋是最近雨后长出的,新鲜得很,再炒上这当地腌烤的肉,可是奉都望云阁都不会有的美味。”
其实李念已经简单吃过了,但听县令长这么一说,暗暗口水直流,他们身为官员能吃到的菜肴自是比她这等普通老百姓要好得多,能有机会蹭上一顿她可绝不会谦让。
“诶,李姑娘来了,”方大人见李念进来伸手招呼道,“非是我怠慢你,只是那会实在疲累。”
李念抿嘴笑:“我明白,方大人。”
“李姑娘,我们在山上见到你所说的长右,确是四耳猿猴,它出现在红崖,是因为毗水原来的河道被堵,绕路流向红崖与尧华山之间,河水湍急,又无藤蔓助力,致使这猿猴留在了红崖,回不去尧华山了。”苏凌觉得此事颇为有趣,有了兴致和李念细说,“河水重新流回原来的河道后,那猿猴便出现了,蹦跳着回了尧华山。”
“确是如此,”方大人恍然大悟,“也难怪它哀鸣。”
李念轻轻点头,认真说道:“毗水重新流回赤江,下游的郡县便不会再干旱了,希望今年会是一个丰收年。”
苏凌忍不住乐了:“李姑娘如此关心民生。”
方大人叹了口气,脸色变得正经:“这也是大将军一直挂念的问题,五年前他派我来此,我却迟迟未能解决,实在是愧对大将军的赏识之恩。现在河道终于疏通了,大将军也可以安心了。”
“下游郡县的饥荒十分严重,东魏还在时,粮食全叫朝廷征收了去,百姓根本没东西吃。大将军战胜东魏后,拨粮分给百姓,总算好过些了。”季清仪语气虽平淡,但李念仍能微微感觉到他眼中对大将军的感激之意。
方大人面上崇敬之意更浓,他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两位将军是霖郡人吧?”
见季清仪和苏凌都点头表示肯定,方大人又叹了口气:“真是不容易啊。”
李念看向季清仪,恍然回想起那晚他说吃过最好吃的是烤虫子,原来是认真的,她那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想着季将军多多少少也被苏校尉同化了。
霖郡也是赤江下游的郡县之一,饥荒最严重的那几年,李念正随李壑进淮西,虽然他们一直过着不是多富裕的生活,但也不愁吃不愁穿。那时他们在淮西的都城月雲听说饥荒闹得人吃人,李念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事,可李壑却说极端情况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季将军和苏校尉都是在那长大的,李念不敢想他们都经历过什么。
“敬大将军!”苏凌举起酒杯。
“敬大将军!”
临行前一晚是个月圆夜,红崖村的村民向来爱在月圆之时载歌载舞,那样的夜晚欢声笑语常常直到夜半才停歇。
李念不善唱歌也不善跳舞,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他们围着篝火唱跳,拍着手打拍子。
苏校尉真是个活泼的人,李念感叹着,他看着一个青年跳了几步,便学会了,很快便融入了他们。
“李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玩吗?”阿花见李念一个人坐在那便过来邀请她。
李念连忙摆手:“我一点都不会。”说罢她将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再次强调:“一丁点都不会。”
阿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李念,李念有些紧张,她担心阿花继续邀请她。
好吧,阿花没有再邀请她,而是直接将她拽了进去。
李念头皮发麻,周围都是跳来跳去的人,她担心撞到别人,看着他们热情奔放的动作,李念实在不知道手脚该怎么动,阿花扯着嗓子喊道:“看着我!”
可是,真的看不会啊!怎么一会右手一会左手?等等,脚往哪动??
李念搓了搓手,听见苏凌蹦跳着过来嘲笑她:“小阿花,别管她了,来带我玩!”
苏凌把阿花带走了,李念松了口气,想要穿过人群溜出去。
“李姑娘,这边来。”一个生面孔拽着李念的衣袖将她带出了人群。
李念仔细回想,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年轻男子,他长得普通,属于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绝不会留意的模样。
“多谢,你是?”
“李姑娘应当不记得我,我只是季将军手下的一名小卒罢了。”他低头说道。
“噢。”李念若有所思。
他们现在是在红崖村外的河边,这里场地开阔,不远处便是栖神林,圆月便挂在林上,银色的月光洒在淙淙流动的水面,波光粼粼。季清仪和县令长站在林边聊着什么,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姑娘?”
“什么?”李念回过神。
那人好脾气地重复道:“李姑娘可会随我们回奉都?”
李念一时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意图,只敷衍道:“我自小行走江湖自在惯了,去哪里都不是定数,要看缘分。”
那人突然笑意腼腆,说道:“自从在宁山对李姑娘遥遥一见,便已倾心。”
“……”李念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她打了个寒战。论长相,她的模样实在不讨喜,她知道她长得像李壑,尤其是眉眼,若是挡住下半张脸,都看不出她是男是女。论性格,她也绝不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她自小在外边走惯了,不少妇女见了她都说不好嫁人,可她本来也没想做什么贤妻良母。就这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人,见面便说对她一见钟情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所以,他真正的意图一定不是谈情说爱。他图什么呢?
李念思索片刻,说道:“可是听苏校尉讲,我们一时无法回奉都,似是还有些要紧事要办。”
“姑娘可知道是什么要紧事?”那人果然追问。
李念暗自哼了一声,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可能要去南康吧,听说南康有更值钱的宝贝。”
那人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李姑娘当真是墨城李家人?”
李念故意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当然。”
“那怎会不知,南康地理位置偏僻,未曾有过十分繁盛的朝代,现在又是一群草莽之辈拥护成国,怎么会有值钱东西呢?”
“这……”李念声音变得不悦,“那你说呢?”
“姑娘难道没听季将军他们提到鸾凤环吗?”他一定是认为我是个草包,李念想道,竟然直接问到鸾凤环。普通士兵怎么会知道鸾凤环,这可算是秘密任务。
“喂,你怎么又在这?”阿花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在他们中间。
那人见到阿花,对李念做了个揖:“李姑娘,我还会再找你的。”
“李姐姐,他跟你说什么了?”阿花的表情有些气恼。
李念纳闷阿花反应怎么这么大,便问道:“怎么了?”
阿花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哎呀”了一声,说道:“你昏迷那几天,这个人来院子里好几次,鬼鬼祟祟地,说什么,爱慕你,想来看看你好没好。”
“……”李念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阿花看到李念的反应放心了:“我就说嘛,李姐姐这样有本事有见识的人,至少也该是个坦坦荡荡的人相配,那种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小阿花,你爷爷叫你回去。”苏凌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我爷爷?”阿花摸不清头脑,但还是选择回去看看。
只剩他们两人,苏凌啧啧两声,说道:“没想到李姑娘还会演戏。”
李念摊手:“行走江湖的手段而已。我也没想到苏校尉一心二用这么厉害。”她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夸赞。
苏凌掏了掏耳朵:“嗨呀,身为一个小小的将领,怎么能不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呢?”
李念眨了眨眼,问道:“他会死,是吗?”
苏凌的表情变得微妙:“这你就不必管了。”
李念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算你不杀他,他被抓到也会自杀不是吗?”
苏凌正要说些什么,季清仪走过来低声说道:“都抓到了。”
“两个?”苏凌挑起眉毛。
“嗯。”季清仪的表情很淡。想来他和县令长在那边说话也是做给卧底看的。
“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苏凌讥讽道,“竟敢直接问鸾凤环。”
“李家后人的出现让他们担心我们的意图。”季清仪瞥了一眼李念。
“我没有别的意思,”李念举起双手再次说道,“我知道这种事若不彻底解决只会留下更大的隐患。”
“最多……最多好好安葬了便是。”她叹了口气,认真说道,“我们都没办法的,你们也都没有错,要怪,只能怪这乱世。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你倒也不必说这么多。”苏凌有些不耐烦了。
李念扁起嘴,悻悻道:“那我先回去了,季将军,苏校尉,告辞。”
她虽然嘴上那样说,但心里仍有些不舒服,她为这冰冷残酷的事实哀伤。若是太平盛世,便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吧?何时才会迎来太平?
“你可真是豁得出去救她。”苏凌斜睨季清仪。
“找不到李壑,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可就麻烦了。”季清仪淡淡道。
“反正我现在并不能完全相信她,你确定要带她一块去淮西?”
“没错。月雲是陈朝旧都,有开国皇后留下的机关,我们需要她。”季清仪看向圆月,“况且,我更倾向于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