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魂断记 ...
-
Part8.魂断记
穿过这一大片的烂尾楼,往前逐渐有了破烂的店面,往里看一片漆黑,货架模糊不清。屋里人影掠动才能看出有人烟迹象。大多数外墙被烟熏黑,油迹斑斑,这附近一片都是这样破败寥落。还不晚发廊里就亮起了紫红色暧昧的灯。
再往前才显露出居民区的模样,有人在门口敲着扫把和街坊聊天,看见有人走过投来好奇的目光。二楼防盗窗上晾着各式衣服床单,被风呼啦啦一吹就显得格外壮观。
停在一栋楼前。房子是普通的红砖房,贴着的瓷砖都已经斑驳脱落。白晓枫带着他从侧边上了二楼。楼梯的墙上涂满了各种小广告以及不知所云的污言秽语。
不过走进屋里,又是别样一番天地。用白纸糊的墙,显得屋里明亮了很多。阳台朝街,虽然说小小一角,也种上了几盆花卉。
叶清明打量着四周,视线对上从里屋里出来拿着伤药绷带的白晓枫。“坐下。”
乖乖在沙发上坐下,犹豫了一会儿他才问出那个问题:“你家人呢?”
这里像是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我妈在精神病院里面,精神失常了。”上好药,白晓枫撕下绷带往他手上扎,他脸上那种木然的柔软,是沉痛。
“那爷爷奶奶呢?”叶清明觉得自己像采访节目里只会问问题的主持人,按着流程往下走,而没办法去理解他的悲痛,在这样的时刻毫不留情地撕开他的伤口。在他的大脑还未思考时就脱口而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孕育出那样一个孩子的父母,能会是什么好人。”他的语气如此冷漠,不带着任何情感。他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他父亲。似乎对于那样的人来说,恨都是一种浪费。
他在沙发上坐下,看着他笑了一句,“所以我不会喜欢男的。”
他明白那句话。我不会喜欢你。
“没关系。”
那大概是我十岁的时候,也可能是十一岁 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天和往常一样,我不想回家。因为家里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在吵架。我讨厌看到那样的场景。于是我走得很慢。
叶清明觉得,此刻跟他说话的,是七八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不是眼前的白晓枫。那个小小的身躯坐在椅子上,叙说着他童年的伤口。白晓枫叙述得很慢,他慢慢在脑海里挖掘出曾经深埋在里面的痛苦。其实从学校到家里只要十分钟,但是我不想回去。
那样的叙述把他代入到当时那样的场景里。他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慢慢地走在他们刚刚来时的那条路上,往家里走去。
我在离家不远的沙堆上玩。那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是相比于家里,还是这里更好些。不知道玩了多久,我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那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于是我跟着声音走过去。
你一定猜到了,那是我家。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一架担架正好从楼梯口抬下来,上面盖着白布。警察押解着我妈。那时候我才多大啊,十岁,十一岁吧。白晓枫歪歪头,露出迷茫的神色,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见我妈了,她是快要走了吗,我特别着急地追上去喊住她,警察听到声音停下来了。妈妈看到我,她很开心,她一点都不难过。妈妈拉住了我的手,她说:
“晓枫,以后你就不会痛苦了。以后要早点回家。”
他仿佛在听白晓枫讲一个故事,因为那听起来如此不真实。
开庭前,我和她见面。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
枫,你为什么那么晚回家呢?
枫,你为什么不爱回家了。
枫,你恨妈妈吗?
那不是问他,是一句一句对自己的责怪。
都是因为我,因为妈妈不好,如果你不出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她捂着脸哭了。白晓枫有些不明白,明明妈妈什么错也没有,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看见了那个隔着铁窗的男孩和他对面的女人。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和女人一起哭了。女人抹干了眼泪,强撑着笑容对眼前的小男孩说:“枫,别哭,以后…以后你要开心点……”
场景在这一句话后戛然而止,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白晓枫没有继续再说。他坐在那椅子上,陷在只有他们两个在的用黑暗构成的囚室里,只有一点光照着他惨白的脸。
他原本想问他,为什么不再去看看他妈妈。从监狱转到精神病院,应该也是可以探望的。看着白晓枫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他忽地睁大了眼睛,白晓枫的话有那么多明显的漏洞,他怎么会不明白,他的确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他擅自篡改了故事的结局。
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不去探望他的母亲,加上白晓枫叙述里的一些用词,他早就知道他妈妈已经去世了,只是潜意识里一直让自己觉得她还活着。在监狱里也好,在精神病院也好。那后半部分是未曾存在过的,只是他编出来的妄想。或许母亲希望他过得好,也是他一直坚持着生活的理由之一。
那时候他对他说的原因,也是假的。
“我说的很多话都是谎话,不要相信我。”
你一定看到这个故事的漏洞了,白晓枫惨淡地笑了一下,你会觉得我幼稚吗?叶清明摇了摇头。这个故事,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医生抬下来的担架有两架。报警的是楼下小卖部的老板,他听到楼上的声音,害怕出什么事。可惜还是晚了。
救护车和警车都走了,有一个人慢慢往楼上走,楼道其实很窄,他却仿佛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这个偌大的空间里回荡开来,一声一声如此响亮,哒,哒,哒,不停回荡在他脑子里。这一段楼梯结束了,他看到了自己家的家门,门框两边的对联已经褪色,左边只剩了一半,剩着参差不齐的缺口,门虚掩着,所以有风吹进来,吹得那缺口瑟瑟发抖,格外可怜。他推开了门,映入眼的是红色,红色,一下灼疼了他的眼睛。
那面墙上溅满了血迹,顺着墙往下流形成了一道道拖长的痕迹。地上也是满满的鲜血,留开了一副身体的形状,有人曾经躺在那里,现在不在了,多了一片空白。
是我爸下手太狠杀死了我妈,还是我妈终于受不了奋起反抗,我不知道。那一室浓重的血腥味熏得我几乎作呕,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能记起那种味道。
男人是擅长骗人的东西,不仅骗女人,也骗男人。他们最擅长的只是爱自己。人最擅长的是爱自己。
小叶,你知道吗?你现在坐的这个沙发,原本并不在这。现在放在这个位置,是为了遮掩后面那面墙上的血迹。你现在把沙发移开,还能看到上面陈旧的血迹。每次放长假的时候我都会彻底打扫一次,但是难免有些痕迹没办法彻底去除。
叶清明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你肯定觉得,为什么不重新粉刷,这样就可以彻底掩盖了。是的,血迹可以掩盖,但是伤是永远不会好的。与其把它粉刷掩埋掉自欺欺人,还不如就让它待在那里吧。
那天,我站在变得陌生的家里,我想,如果我早一点回家,会不会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但是所有的痛苦还是会延续。所以,就让它发生好了。我曾有一段时间背负着这样的悔恨往前走,好在现在已经释然了。
那是他阳光背面的阴影。他脸上从未出现过那样的灰暗,哪怕是在他难过时,也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两个人这样维持沉默好久,白晓枫好像轻轻笑了一声。
百分之七十的人骨子里都有贱的因素,以嘲笑别人的痛苦为快乐,所以我就要让他们笑不出来。打架这件事情,唐颖确实没说错。初中时我经常打架,但是因为我成绩好,只要不闹得太严重,老师也就是批评教育了事。他们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太大,也不愿意去了解事情的原委。你看,很讽刺吧,成绩好就拥有这样的特权,在学校这个以教书育人为立业之本的地方,成绩却是至高无上的。
到高中我就学乖了,不去交朋友就不会有那么多破事。虽然说刚开始一个人日子确实会很难过,但也好过被人恶意中伤。后来独处习惯了,就不会觉得难过了。
我从来不会被别人所打倒,我只会被自己所打倒。如果太过在意别人的目光,就活得不像自己了。这大概就是一个人的好处吧。他们希望我过得不好,但是我过得很好。
他的话逐渐变得很轻,视线飘向窗外。那里是遥远的城市。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那是真实而虚无的过往,说起来像一场前尘往事,泛着发黄色调。
屋里沉默一会,少年似是困顿垂眸。“好了,不说这些了,出去吃东西吧。”在长久的沉默中才发现夜幕低垂,他站起身来,把他从那僵硬薄冷的梦里拽出来。
那样的过往是无法忘记的,也没有必要刻意去忘记。有时候回望过去过度的痛苦,会怀疑当初那样艰难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从而庆幸眼前幸运的日子。或许以后不会再经历那样的时刻。于是敢把那时称之为谷底。经历过谷底,再怎么艰难,也是在上升。
白晓枫从他身边轻轻擦过去,他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声音在那叙述完后窝在嗓子里变得艰涩破碎,于是压抑。
说好去吃东西,他们一直往前走,白晓枫也不说吃什么。路过许多家快餐店和小吃摊,叶清明也就陪着他往前走。全是风的声音,全是世界的嘈杂。走到将近没有光的地方,叶清明叫住他想要往回走,发现他脸上被微光反射出的泪珠,默默往下滑着,流成一条清澈的河,在他年轻的脸上蜿蜒。叶清明轻轻叫了他一声:“往回走吧。”
或许这些年来,从来就没有什么长进。
在这样的时刻,按理说应该喝酒,以酒精缓解痛苦。在他询问的时候,白晓枫却拒绝了。伤心的时候喝酒不是更容易头疼吗,随便吃点回去就好了。他也不喜欢酒精。
面前的牛肉面冒着热气,成功让他饿了一天的身体起了食欲。夹起一筷子吹吹,塞进嘴里。虽然还是食不知味,好歹有一点暖意,让脏腑里暖和了一点。他内心清醒得很,也不习惯用外界因素麻痹自己,以此来忘记所处的痛苦。他一直和痛苦共存着,像是变成了身体里的一部分。这和其他人不一样。那些自甘堕落又为自己找尽借口的人。那些人说出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家庭不幸福。”
“我爸妈不管我。”
他是隐忍,在那紧抿的唇角下是一口深井,埋葬进所有不愿回首的过往。那里不经常泛起波澜,但当雨下起来,便如洪水猛兽。他什么也不说,习惯了一个人。
叶清明也不说话,默默吃着面前的面。
在上完药之后两个人一起趴在阳台吹风。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时而闪烁时而幻灭。
他听见男孩轻轻叹了口气,那气体随着风吹走了。
“不用靠得太近,你有一天也会走的。”
这就是他想要远离他的原因。已经知道了一切,与其任由着刚刚生长出的情谊如朽木一般慢慢腐烂疏离,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
以前的抗拒也是,现在的冷漠也是。如果有一件事注定了会发生,那他情愿从未开始。他不会种玫瑰。从玫瑰开时,就会窥见它的枯萎。
“不会。”他很轻快地给出回答。
“不用那么快给我答案,我也不是需要你的答案。我只是这样告诉你。”他的面容被黑暗模糊看不见,说出的话带着风的冰冷,“时间会给我回答的。希望你离开的那天,你还记得这句话。”
他在想着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