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e bye summer》林李不靠风

2、雨

　　Part2.雨
　　或许是因为月考即将到来，那道总是注视着他的视线消失了。终于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他孤僻惯了，不喜欢别人看着他。
　　白晓枫继续平静地把精力投入到学习和思考之中。草稿纸上复杂的演算，教室门外的背诵和早读，食堂，宿舍，构成了简单的时间碎片，拼凑成这段时间的完整面貌。
　　考完最后一门，从考场出来回到自己的教室，已经有早回来的人陆陆续续在拉桌子，恢复考前的样子。黑板上写的考试时间还没擦。玩得好的人在互相讨论答案。每次考试完的场景就是如此。白晓枫躲开那些三三两两的讨论群体，回到自己座位上，把桌子拉回到原本差不多的位置，坐下来抽出包里上一门需要的参考书放好。说起来宿舍里的书也要搬回来。考完试后就放假，大部分人都沉浸在能够休息和回家的兴奋中，收拾了东西直接回家。回宿舍搬东西去教室的白晓枫显得异类。现在放学人本就拥挤，他就不去凑那样的热闹了。还有点时间，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了。
　　月考完后就是周末，被考试折磨完的学生都格外兴奋地扑向家的怀抱，门口都是来接学生的车子。叶清明在教学楼上就看到校门口车水马龙堵成一片的场景，默默叹了口气，他还是晚点走吧。
　　天灰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了，等会要记得把伞带上。叶清明回到教室里，拿出书来看。直到一阵剧烈的风刮过，震得已经关好的窗户都哗啦作响，他才从书里抬起头来。雨要来了。他收拾好书包。校门口原本拥堵的场景现在也变得冷冷清清。如果走快点，应该能在下雨之前到家。叶清明这样想。
　　可惜天不遂人愿，刚刚走出教学楼雨就泼了下来。叶清明原本以为还是风，直到脚边干燥的地面迅速湿了一片，落叶跟着风乱转。雨真的来了，还好带了伞。
　　考试终于结束了，可以好好休息两天。叶清明舒了口气。听说这次考试是最接近高考水准的，他不得不抛弃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学习上。关于他之前惦念的人，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叶清明想起来白晓枫，他估计也在忙于学习，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消失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之前那样做确实有些急功近利了，从紧绷于学习的状态里松懈下来，他终于有空闲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也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短暂远离，脑子清醒下来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他确实从未在人际关系上碰过壁，不知道怎么样处理这样的情况。他抬头看看灰蒙的天空，想通过这样的场景让自己平复下心情。这样的事情和考试不一样，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人与人之间又有偌大不同。他应该耐心一点。
　　其实，脑子里有一个想法。解决不了的事情不去解决就好了。他没必要吊死在白晓枫身上。这样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但是他暂时不想这样做。如果真的说做不到的时候，再考虑放弃吧。
　　没想到这个点还会有人在，穿的就是他们学校的校服。是没带伞还是不想撑，孤零零地在雨里淋着。走出校门看见对面的公交站台，那里还有一个没打伞的孤独身影。
　　等着车变少过斑马线，靠近公交站台，看清那也是个男孩。就不用担心尴尬了，叶清明心想，这样淋着也不是办法。
　　看清那个人是白晓枫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同学，淋雨不好，我这里有伞，一起躲一下吧。”会在这里见到他，叶清明有些意外。
　　“离我远点。”意外地，白晓枫几乎在瞬间推开了他的手，自动拉远了距离。叶清明愕然了。他似乎是终于爆发了，冷漠地看着他，虽然说这样的接近并不是叶清明故意的。
　　“别拿你自以为是的那一套对付我，我最讨厌那样，你是不是自小被别人惯坏了，自以为摆出个微笑，故作亲近，别人就会和你成为朋友吗？或许你以前遇到的人是那样的，但我不是。我最讨厌你这样的虚伪。”他的声音很冷静，带着及其想要划分界限的割裂感，有一种在用刀子划玻璃的错觉。这些也是叶清明在思考的问题，从他口里说出来，有一种在解剖心脏的感觉。
　　“找朋友很难吗？不难啊。只要你故作姿态和他们谈论同样的话题，做同样的事，他们就会以为你是同类。现在每个人都很害怕落单啊，所以他们摆出丑恶的面具，装出那样的假象。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我也不希望浪费你的时间。”伞没能遮到他的头上，雨还在下着，从他头发上滴滴落下来。
　　“你应该不缺朋友吧，总缠着我有什么意思？还是说你有同性恋倾向，抱歉我不是。你找错人了。”他露出一个很浅无奈的笑。
　　周围是安静的，好像屏蔽了其他的声音。看见被雨淋得苍白的、那张脸上的笑，叶清明愣住了，似乎白晓枫只是在自说自话，或许他的心里从来没这样想过，但他还是觉得有一丝刺痛，像个傻瓜一样，在被剥下了外面虚假堂皇的壳后，他不得不承认，他太过浅薄。在接近白晓枫的时候，他确实把他当做以前的人那样，用他习惯的，和别人交朋友的方法，套用在他身上。白晓枫看透了他那样的虚伪。
　　在和白晓枫的相处中，他一直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但以往的经验又告诉他，这样做是不会错的，现在他终于明白，是从源头开始就错了。他以前总以为白晓枫没有朋友是因为内向孤僻，但是现在看来，白晓枫从来不会没有朋友，他只是不乐意去交朋友。与其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人际交往上，他更喜欢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为什么呢？他这样的成熟有时候让人皱眉。
　　雨浇下来，淋湿两个人，雨水渗进头发里，把发梢压弯，滴下水珠，往脸上蜿蜒，白色衬衫上立刻出现了更深的湿迹。
　　这样的人很难对付，他从来没遇见过。他那样的特别，或许也是当初他在意他的一个原因。于是在这样的情景面前格外手足无措，没有经历过的情况，没有相应的对应措施。叶清明霎时间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和应对别人时所摆出的面具，都被揭下了。他仓惶，狼狈而赤裸地站在另一个灵魂面前，让他这样直视自己。他用来掩饰的温和谦卑，都被毫不留情撕下，展露出他最初的，未学习过任何技巧的一副躯体。
　　叶清明在这样的情境中呆滞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觉得在他面前，或许变成这样也无关紧要，变得狼狈，丧气。就这样赤裸真实，潦草粗糙而热烈地面对他。那是他不必刻意维护的、原本的样子。
　　他在眼前的狂风暴雨里，和白晓枫的言语风暴里，终于开了口。
　　“是的，我很喜欢你。”
　　“我会在这里碰到你，确实是纯属巧合。我没有跟踪别人的癖好。想要给你伞也是，或许我习惯了对别人好，在你身上也如出一辙，忘记了我们本身并不熟。你讨厌我我能理解。我不够真诚，又想着拥有朋友。”他很轻松地说出那些话，但雨太冷了，冻得他有些打颤。叶清明咬牙克制住那样的颤抖。看着眼前浇得如落汤鸡样的人。什么情绪都不复存在，自然而然地说出那样的话。觉得他虚伪，不够真诚也好，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对他说的话也是如此。
　　“不管你如何体会那句话，此刻我想说的就是如此。如果我之前的打扰给你带来了烦恼，那我并不会觉得很抱歉，我甚至觉得开心。那至少证明你注意到了我一点点。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靠近你一些，我会更开心。”
　　白晓枫抬起头，仿佛这才是他第一次正视他，之前他在他的印象里都十分模糊，只有隐约的轮廓，从未清晰地直视过他。而现在，他终于这样做了。
　　在此之前，他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和他身边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似乎和他所想的差不多，比他略高一点，五官端正，头发短短的，他脸上有被淋到的雨水，顺着往下流。这或许是他所能对他所做出的所有形容。他似乎还惊愕与他们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默和他的目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叶清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意外地，那上面不是愤怒，而是一些无奈。雨珠在两个人的脸上不断滑落，迷蒙了视线。
　　“抱歉。”
　　他说完这一句，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开。那边是一片渺茫的铁灰。城市建筑的边缘和灰蒙的天空分不清界线，只有雨珠落下隐约形成的白线打破这灰暗。
　　叶清明难得感到一丝无奈和无力，他已经没辙了，这只小兽难缠得很，软硬不吃。他想到小王子里狐狸的故事。如果不是主动，其实驯服一只狐狸是多么难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到了雨，他觉得有些头疼。把那些事都抛开，还是先回去吧。

　　“听说你感冒了？”叶清明试探着问，上次白晓枫对他的态度他还记忆犹新，心里多少有些担心。
　　“嗯。”白晓枫戴着口罩，抬头看他一眼，“消息还挺灵通。”
　　或许是因为那天雨里的独白，之前他那么明显的敌意降低了一些。也或许是因为生病，没有力气支撑起那一身刺。不管是因为什么，此刻的相处都让叶清明舒心了不少。能够这样并行和他走在一起。
　　他的头发软软的，迎风飘起几缕呆毛，叶清明忍住去摸他头的冲动，又忍不住去在意他那缕晃上晃下的头发。往下移动看到他被头发略微遮掩住的耳朵。他的耳朵很秀气，在微光下隐隐透出透明的质感。耳垂上没有耳洞，大概也没有想过去打耳洞。视线打算再往下时，视野里忽地空了。白晓枫走得很快，自顾自进了教学楼。
　　叶清明赶紧跟上。这样的相处时间很快会结束。高三的教室在三楼，高二的在四楼。白晓枫没在意他的跟随，两个人如同双生子一般迈着相同的步伐上楼梯。
　　原本沉默着的境况被白晓枫忽地打破，“上次的事，对不起。”叶清明才意识到他刚刚那样沉默不语是在犹豫着道歉。
　　回去之后白晓枫自己也想了很多。他一时太冲动愤怒了，自顾自地把心里所想说出来。可能别人心里并不是如此想的。他表面看上去锋利尖锐，其实也会担心伤害到别人。他抬起头向他道歉，眼神是温和淡然的，没有任何戾气。叶清明才发现一直如小兽般凶猛的他其实有一双温和的眼睛。让叶清明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受到过人群的伤害，才张牙舞爪想要吓走靠近他的人，明明他本身是温和的。
　　“先走了。”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三楼，白晓枫继续爬楼，朝他招了招手。“哎……”叶清明拎出校服口袋里的东西，犹疑着喊住他，又放弃了。他刚刚也一直在想着找合适的时机把感冒药递给他，看着他已经绕到另一边楼梯的身影。算了，还是课间去给吧。
　　“白晓枫，老师让你去办公室一趟。”课间休息中，忽然有人叫他。“哦，好。”白晓枫答应一声，起身去办公室。
　　“同学你好，请问白晓枫他在吗？”白晓枫前脚刚踏出去教室，后脚叶清明就踏了进来。
　　“哦，他刚刚才去办公室。”“好的，谢谢。”叶清明不由得叹气，来得还真是不巧。
　　从老师手里接过了一封说是给他的信，白晓枫看着手里古早的牛皮纸信封，想不通会是谁给他寄的信。现在写信的人也寥寥无几了。
　　一整天他都在想着白晓枫那句道歉，和还没送出去的感冒药。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用不着道歉。说一些话而已，连吵架都算不上。男人之间打架都正常，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受到伤害。放学的时候还是去找他说说吧，顺便把感冒药给他。
　　叶清明从来没觉得等到放学有这么漫长过，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起，又无奈地等待历史老师拖堂了几分钟。他几乎是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出的教室。希望白晓枫还没走，不然他这感冒药带来一天了又带回去岂不是显得他有点呆。
　　一层楼几乎都不剩什么人了，刚刚冲上四楼走到他们教室门口，差点跟出来的白晓枫撞了个满怀，白晓枫抬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没注意他是谁，自顾自走开了。
　　“哎，白晓枫！”叶清明跟着他走，后者还是不搭理。怎么一下又换了一副样子，吃错什么药了？想也想不明白，还不如直接追上他问得了。
　　“别跟着我！”察觉到他的穷追不舍，放出这样的话。纵使叶清明这迟钝，也能看得出来他不太对劲，对他这种威胁置若罔闻。他这样纸老虎的样子又不是第一次见。白晓枫越走越快，最后差不多要奔跑起来，想要逃开他一般。
　　最后他终于是放弃了，走进一个僻静的商业区，因为下雨没什么人往来。雨下得越来越大。叶清明强硬去拉他，想着在一家闭店的商铺门前避雨。再这样淋下去，就算他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了。靠近去拉他的时候，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他在哭。
　　察觉到这回事的叶清明惊了一下，犹疑着要不要继续这样做。短暂停顿后还是硬拉着他到那家店门前。
　　“是感冒太难受了吗？你不想去医院的话，我这里有感冒药。”知道白晓枫感冒后，他就带过来了感冒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给他。回到教室他都不由得琢磨自己，怎么会给个东西都唯唯诺诺的呢，搞不懂。
　　白晓枫没有回应，这种时候他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回应。他不接，叶清明就直接把感冒药塞进他包里。从自己包里搜寻出来纸巾，不容他拒绝地塞在他手里。有时候还是该干脆点，唯唯诺诺的做什么。
　　这几天一直下雨，还真是让人讨厌啊。他把注意力从白晓枫身上移开，看着灰蒙蒙的天。
　　他躲开了脸，不让他看见。但是听得见声音，他还在哭着，尽力忍着声音。叶清明没看过他这样哭，那个少年似乎永远都是骄傲，明媚的，现在像是一场大雨，忽地浇湿了他，绿叶被雨打得簌簌颤抖。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不敢靠得太近，不知道原因，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就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倚靠着墙，仰着头看天空，雨还在下，丝丝缕缕连成了线。外面的栀子花被雨浇洗，散发出一些破碎的香，混在雨的潮湿气里，钻进他的鼻子里。深绿硬厚的叶片变得格外鲜亮，随雨微微颤动。雨水跳进屋檐落在衬衫上，洇出一块湿迹。
　　这样平静陪着他的时刻，并没有让他感觉厌烦，看着雨，看不远处大朵的栀子花，那些景物是无意义的，只是在静静等待着他哭完。今天这样荒谬奇怪的一天最终也会随着时间过去，变成新的明天。
　　但是现在这样的时刻还没有消逝，好像被包裹在海里。

　　即使在那天后，他们仍旧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五月梅子成熟后，就开始下雨，迎来高考，叶清明无暇再去顾及其他。白晓枫就和以前一样和平地度过了一两个月。
　　高考的前夕，学校发布了放假声明。他们学校被应征做了考场，放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教学楼前也挂起了横幅，公交车上，大马路边，所触及到的一切似乎都在谈论着这件事。在这个大部分家庭都在谈论的事件里，他是一个局外人，与此无关。
　　青菜落锅乍得发出“哗啦”一声，厨房外客厅的电视机响着，父亲喝着酒，叮嘱坐在桌边的孩子，母亲时而在炒菜声中补充几句。不久后是丰盛的晚宴。在一个高考生的家庭里，现在大抵是这样的情景。高考这个字眼，除了在那两天会变得具象，其他时候都如此模糊。或者是经历其中的人才会懂得。
　　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三天的假期，可以好好给自己做顿好吃的，可以好好休息。也可以在这三天结束后，再也看不到那个人。
　　生活真正要回去了。
　　在九号下午就要返校，高三的跳蚤市场也摆在这时候，那些折磨了他们很久但是却不想带走、再也用不上的书籍和笔记，都可以在这时发卖给还需要的学弟学妹。一路走进来路两边都是席地而为的摊位，白晓枫不感兴趣，但各个摊位上都不乏在挑挑拣拣的人。
　　叶清明和几个同学的摊位摆在食堂前面，是去宿舍人的必经之路。他没尝试过在人群中捕捉一个人的能力，格外担心会错过。但是当他真正在人群里看到白晓枫的时候，才发现错过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当那个人真正出现的时候，离得很远你都可以看见他。
　　很远就看到叶清明在朝他招手，白晓枫走过去，难得朝他开玩笑说了一句：“我可没钱买你的笔记啊。”“不是不是。”叶清明挥挥手，突然想起来什么，往摊位那边走，“等我一会儿。”
　　叶清明再回来时，把一本英汉词典递给他，撇开脸犹豫了一会儿，又扭过头笑笑，“怎么也卖不出去，就送给你了。”叶清明感受到自己的奇怪之处，——他在别扭着自己。这本英汉词典是他一直在用的，有笔记什么的不说。单是论感情也不会舍得把它卖掉，只是这样别扭地说，不想让他知道是认真想要送给他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叶清明看着他，看着他伸出手来，终于把那本词典接过去。“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留个联系方式吧。”白晓枫的不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又补了一句，“以后就碰不上了。”他看着他紧张的脸，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白晓枫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是有些不情愿，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松了口，报出一串数字。
　　他看着他回到摊位，和朋友说笑起来，看了看手里的词典，转身离开。
　　这样，终于算是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