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金羁》乱唐长安

4、伯仲（一）

　　此时，十几里外的山路上，晃晃悠悠走着一辆破驴车，在崎岖不平的山石路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那驴车后面拉着的干草堆上四仰八叉地躺了三个人，正是甩下牧仁的路之川一行。
　　“哥，这样真的能行吗？”路元棋有些担忧地看向一旁舒舒服服枕着双臂的少年，“他们真的不会追上来？”
　　“当然，”路之川睁开眼睛，笑了一笑，“至少能拖他们半个时辰。”
　　“才半个时辰？万一他们在博州之前将我们劫住……？”
　　“放宽心，”柳七星笑嘻嘻地拍拍路元棋的肩膀，“他们两条腿，咱们这儿有四条腿呢。”说着用大拇指向前点了点那勤勤恳恳的小毛驴。
　　“再者说，你哥肯定早就算好了，”柳七星说着故意提高了声音，侧过头去看路之川，“你说是吧路之川？”
　　一旁闭目养神的路之川睁开眼瞅了过去：“终于不喊我小兄弟了？”
　　“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改回来。”柳七星嘻嘻一笑。
　　路之川：“……”
　　其实柳七星说的对，那两人轻功一般，不能运轻功追十几里路，只要能拖住他们半个时辰左右，在到达博州之前肯定追不上。
　　而博州不比冀州，博州城地方百里，是有名的商贸之地，来来往往关外关内人皆有，到了博州，就能打破敌暗我明的局势。
　　但意外的是，柳七星知道有一个专门跑冀博两州之间的老头，毕竟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要不是柳七星，他们现在不至于能甩开这么远。
　　路之川向柳七星那边看去，透过杂乱的干草打量着笑眯眯地跟路元棋插科打诨的柳七星，忍不住觉得，对关内外切口都这么了解的人物，怎么会真的被区区两个杀手追至关外，自己先前对这个家伙的判断会不会太草率了……
　　“喂，路之川！”
　　路之川的思考被柳七星笑嘻嘻的声音打断，一抬头，就看见那边两人都瞅着他：“……干嘛。”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柳七星手一撑，便从干草堆那头换到了这头，老旧的小驴车吱呀一响，向一旁歪去，路之川手撑住车板刚刚坐稳，一抬眼，柳七星眉眼弯弯的脸已经凑了过来。
　　“在瞅我？”
　　路元棋倒吸了一口冷气，僵在了一旁。
　　这，这是在干嘛？！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黄叶晃晃悠悠从头顶落下，明明是很耐人寻味的景色，路之川却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一股敌意。
　　这股敌意很纯粹，就像小时候在关外见到的野狼，呲着牙随时准备咬断猎户的喉咙，蠢蠢欲动，很有力量。
　　路之川微微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眯了起来，灼灼如星。
　　真有意思。
　　路之川坐直了身子，两人的距离更近了，柳七星却没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直到路之川一扬眉开口：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记起你赢的一铜板。”
　　“……”柳七星眉眼一动，笑出了几分讥诮，“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呢，”说着往后一撤，懒洋洋地靠回到干草上，“我说，你在这方面可真是堪比柳下惠。”
　　此话一出，本就僵在原处的路元棋狠狠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什么乱七八糟的！？
　　路之川闻言，却只是笑了一声，剑拔弩张的气势随着两人距离的拉开消散了。柳七星朝路之川伸出手索要自己的战利品，后者依言从怀里摸了一枚铜板扔过去。
　　“你赢的。”
　　柳七星抬手接住，瞅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唔，这可不是刚才那个。”
　　“都是铜板，能有什么不一样。”路之川呲牙一笑，他可没打算把那枚铜钱就这么还给柳七星。
　　驴车一路晃晃悠悠，路元棋又重新坐回了两人中间，就算不了解柳七星，他也是了解路之川的。路元棋扭头瞅了一眼嘴角含笑闭目养神的路之川，在一旁暗暗腹诽，这得意又欠揍的笑一看就是遇到了满意的对手。

　　各怀鬼胎的三个人一路无言，等这破旧的老驴车翻过荒山，到达博州城，恰好赶上城门关闭，一行人踏着戌时进了城。
　　这次找了个靠谱的客栈，别了那拉车的老头，舟车劳顿了一整天的三人睡下，远处的城门“咔啦啦”拉了上来，夜色渐深，凉意四起，窗外的高槐上响起寒蝉嘶哑间断的叫声。
　　路元棋倚在床上盯着窗外数着蝉鸣，直到门口“咔哒”一声响，路元棋立马回头，从床上跳了下来。
　　“哥。”
　　“嗯，”路之川卸了刀，动了动坐驴车坐到僵硬的臂膀，“怎么啦。”
　　路元棋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你不是和柳七星去拿酒了吗？酒呢？”
　　“主人家说太晚了，已经卖完了。”路之川摊了一下手，随即笑道，“你就是要问我这个？”
　　“少来，”路元棋哧了一声，也坐到椅子上凑过来，神色严肃，“哥，柳七星那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
　　路之川扬起眉毛：“你别告诉我，你也看出来了。”
　　“我是看你看出来的，”路元棋嘟囔道，“就你这家伙——哎呀，不管了，”路元棋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到底怎么回事？”
　　“嗯……不清楚。”
　　“不清楚？！”路元棋忍不住张了张嘴，路之川还是第一次说这么没底气的话。
　　“嗯。”路之川倒是没在意，目光灼灼，将今早在酒摊上和柳七星的对话告诉了路元棋，路元棋听完气都不顺了：
　　“合着你们早上那么长时间没回来，是去喝酒了？！”
　　“这不是重点，”路之川轻咳一声，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我觉得我的猜测草率了。”
　　路元棋瞪了他一眼，但还是顺着路之川的话说了下去：“什么意思，难道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路之川抬手制止了，这次路之川的神色真的认真了起来，一双眼睛明明如炬，看着窗外。
　　路元棋顿了一下，顺着路之川的目光扭头看向窗外，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蹲在窗框上，见他回头，便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呦，元棋，喝酒去吗？”
　　“哇啊？！”路元棋差点儿惊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你，你什么时候？！”
　　“哎呀，对不住嘛，”柳七星手一撑，一脸笑意地从窗户外翻了进来，“喝酒去，走不走？”
　　“晚上都宵禁了，去哪里喝酒？”路元棋一脸可疑地上下打量着柳七星。
　　“山人自有妙计。”
　　路元棋被柳七星笑得一阵恶寒：“不去，死也不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客栈窗户大开，月色顺着窗框爬上客栈的屋檐，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巡夜的金吾卫走了过去，一家插着酒招旗的酒肆屋檐上，探出了三颗脑袋。
　　“呼，终于走了。”柳七星远远地冲金吾卫呲牙一笑，随即一翻身跳到了屋檐上。
　　路之川手一撑，也跳了上来，扭头去看挂在屋檐上犹豫不决的路元棋，笑道：“元棋，你不是不来吗？”
　　“我！”路元棋脸一红，小声咬牙切齿，“别想抛下我去喝酒。”说着路元棋也爬了上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三个人站在一家小酒肆的屋檐上，柳七星左右瞅了瞅，“咔哒咔哒”走到一处檐角，蹲下来开始揭瓦，路元棋见状，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也一步一滑地过去帮忙了。
　　路之川站在檐上，抬手将被夜风高高吹起的颈巾压下去，举目四望，夜色里城门黑漆漆的，坊与市高高低低的屋檐鳞次栉比，街道上开始堆放祭品冥纸，“七月半”要到了。
　　路之川正想得出神，夜空里一声清脆婉转的口哨将路之川的思绪唤了回来，路之川扭头，只见柳七星冲他笑嘻嘻地挑挑眉，脚边堆了一堆的瓦片，和一个尽容一人通过的洞。
　　路元棋显然也被这声口哨惊到了：“喂！”
　　“放心，”柳七星倒是不怎么在意地笑了，“这个时间金吾卫在城南，听不见。”说着，柳七星指了指脚底下那个黑漆漆的洞，示意路元棋跳下去。
　　路元棋就差把可疑两个字拍在柳七星脸上了：“你自己怎么不跳？”
　　“哎呀哎呀，”柳七星闻言，立刻一摊手，用夸张的口吻说到，“你要一个姑娘替你探路吗？”
　　“你！”路元棋气结。
　　“元棋，人家是姑娘，你先跳。”在一旁老神在在抱着胳膊的路之川终于说话了，冲路元棋笑着一挑眉，“对吧。”
　　“啥？！”路元棋本来正要发作，却瞧见路之川给自己使的眼色，立刻会意，佯装生气地哼了一声，抓起雕弓就跳下屋脊。
　　待听到路元棋平安落地的声音，路之川这才转向柳七星，扬起眉毛：“特地把元棋支开，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也没什么事，”柳七星蹲在屋檐上，很轻微很狡黠地笑了一下，随即敛了那副面孔，用一种很轻的语气笑了笑，“我觉得，不该把你们卷进我自己的麻烦里，博州后面的路，我会指给你们，”柳七星的一半脸暴露在月光里，目光很亮，恍然间有一种真诚的感觉，“你们不该和我同行的，很不可靠。”
　　柳七星就这么仰头看着路之川，夜风将柳七星的乱发吹起，那只浸润在月光下的眼睛黑漆漆的，像野兽的眼睛，干净，又充满杀机。
　　路之川锐利的目光停留在柳七星脸上，两人谁都没说话。
　　柳七星透过月色看着路之川明明如星的眼睛，那种锐利的探究的眼神仿佛能透过皮囊将人看穿，一股强烈的胜负欲在对视中从柳七星的心里升腾起来，柳七星忍着想要舔舔牙齿的冲动，压抑住了这股莫名的疯狂与兴奋。
　　会被看穿的，柳七星想。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时间久到柳七星已经憋不住要弯了眉眼，久到路元棋在下边急得转来转去，路之川才终于扬起眉毛，讥诮地轻笑了一下：
　　“没有，我觉得你挺可靠的。”
　　说着径直走过柳七星，背着身冲她潇洒地摆了摆手。
　　柳七星可看清楚了，路之川指尖明晃晃卡着自己的那枚铜板。
　　本来以为那只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没想到是个更危险的。
　　“你丫儿的……”柳七星狡黠的笑容又跑了出来，用手撩了一把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额发，也站起身来，跟在后面跳了下去。
　　两个人双双落地，扬起一阵灰尘，路元棋一边咳嗽一边摆手，柳七星拍了拍身上落的灰，朝四周看了看。
　　柳七星对自己找的地方还是相当有自信的，三人正正好好落在了酒肆藏酒的地儿，柳七星弯着眉眼，伸手抓着旁边的酒坛子晃了晃，发出丁零咣啷的酒水声。
　　路之川也借着月色打量着这满是酒坛子的地方，再抬头看看头顶的洞，居然正好对着一片空地，不然先跳下来的路元棋得把这些酒坛都砸了。
　　路元棋不知道路之川怎么想他的，还在对柳七星二人留在屋檐上干了什么耿耿于怀，介于柳七星在这儿又没法直接问，正郁闷着，就被柳七星硬往怀里塞了一坛酒。
　　一边的路之川也没能幸免，柳七星给了他也塞了一坛，随即像个奸商一样笑了笑：“路之川，带银两了吗？”
　　“……原来如此，”路之川颔首一笑自认倒霉，“合着是喊我来付账的。”
　　“你说的，包食宿。”说完，柳七星狡黠地眨眨眼，两手各提着一坛酒，脚尖一点，在摞得摇摇晃晃的一堆酒坛上借力一跃，径直从那露着一块天光的小洞跃了出去，“哒”一声轻响，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屋檐上面。
　　路元棋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酒。当时一赌气下来就没想过怎么上去，现在抱一坛酒，更上不去了。
　　正想到这儿，路之川扔下一串铜板后，伸出一只手将路元棋的酒坛拿走了，一手提一个，和柳七星一样，脚尖借力，在高摞的坛子上微微一点，行云流水地从檐上破洞跃了出去，可惜落下的时候脚下“咔哒”一声，踩碎了一片细瓦，美中不足。
　　柳七星眉眼一弯，吹了一声颇有意味的口哨。
　　路之川笑着撇开脸，将目光投向还留在下面的路元棋。
　　路元棋：“……”
　　虽然被檐上这两人寄予了厚望，路元棋还是没能摆脱脚下一滑差点打翻所有酒坛的命运，最后只能被路之川提溜着捞上来。
　　提了四个酒坛，草草将方才翻开的瓦片填回去，三个少年在檐上几个纵跳，回到了客栈高高的屋檐上，随处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