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故人遥》梁忱鹭

8、章捌

　　“张大人，可还有话要讲？”
　　“哼，看来你早就发现了。”
　　乔雪时笑笑，站着实在耗力气，她绕开众人，倚着廊柱，这才不慌不忙继续说道。
　　“张大人一招狸猫换太子玩的实在巧妙，不对，还是应该叫你钱公子？”
　　张锦程面色青紫，阴沉如水。
　　“你是如何发现的？”
　　“你只知道张锦程和刘婉一起在京城长大，却不知刘婉是羌族女子，只是幼时家中遭遇变故被卖到京城，张家便收了她作童养媳。当初张锦程喜爱刘婉，怕她思念家乡，便为刘婉用楠木雕了一颗菩提树，这段故事至今还被京城的人们津津乐道。况且，她的屋内只有一个枕头，说明她通常一个人住，换做张锦程，怎会不与自己心爱的人同住一屋？”
　　张锦程不耐烦道：“这个疯女人现在根本不让我碰，自然不住一个屋。可是，羌族又如何？”
　　“羌族，不食鱼禽。羌族流行水葬，族民认为食鱼便是在食先人骨肉，而你，却在宴席之上给刘婉夹鱼肉，实在不像一个好丈夫该做的事。”
　　钱昊宇想到在花厅用餐时，自己多此一举给刘婉夹了一块鱼肉，看到她不吃，又自作聪明解释说因为刘婉觉得鱼腥味太重。如同醍醐灌顶，钱昊宇苦笑道：“演了二十年张锦程，没想到居然败给一条鱼。”
　　“倒不全是。今早我还问您，是否记得彩楼之上，那女官说你的诗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你说记得。可是，那女官分明说你的诗如观山水，不觉已空。这“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和“如观山水，不觉已空”恰巧相反，前句评是丘夫子的《江城子》后者，才评的是张锦程的《菩萨蛮》啊。他们俩，当初可真是平分秋色，若钱公子是他，又怎会记不清楚？”
　　“哼，咬文嚼字之辈。”
　　二人似乎聊痛快了，可其他人却都被蒙在鼓里。
　　“我没听懂，成霜公子，为何张大人是钱公子？”
　　“长兴元年，含金阁郭掌柜郭旺担任青州州牧一职，可他不图百姓安康，却与山匪，也就是——你，勾结，抢夺官饷，然后分赃，故而朝廷几次命郭旺剿匪，却迟迟无果。”
　　“在赋税极重的情况下，百姓不堪重负，对郭旺埋怨甚多。长兴二年，皇上下旨任命张锦程为青州州牧，你伙同你的兄长钱昊阳等一行人截杀赴青上任的张锦程一家，后来却发现自己杀的是一个马上要上任的父母官，于是你拿上通关文书与诏令冒充张锦程，又念及刘婉实在貌美，便光明正大地强占民女，后来又怕她找人求助，于是你给她下毒，让她神志不清，这样，就算她找人帮忙，也没人会信一个疯子。”
　　“后来，郭旺因为渎职下狱，而他自然会认出你，于是你便私自放出被降罪的郭旺，又上书说山匪已经被你缴获，并且悉数处死，后来嘛，这钱昊阳可能良心发现，决心出家赎罪，便成为了善玄大师。而你则与郭旺继续着肮脏的交易，直至今日。”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钱昊宇不再狡辩。
　　“之前你要手下送给郭旺的信被我截了。我还在你的密室里，发现了超出你月俸数倍的银子，还有善玄留给你的一封信。当初我很疑惑，张锦程是家中独子，并未有什么兄弟，而且，我确实在多年前见过他，他比你……高一点。”
　　虽然印象不深，记得不太清楚，但就算老了，也不会差距这么大才对。
　　“噗嗤……”肖弈飏没忍住，“成霜公子你嘴也太毒了……”
　　钱昊宇冷哼一声，“密室都被你找到了，煞费苦心啊。”
　　“不费不费，举手之劳。”
　　“我这辈子，上了张锦程的女人，做了青州州牧，我没什么遗憾的。不过那个张锦程，实在是可恶啊，当初满嘴什么仁义道德，还劝我放下屠刀，可笑至极！所以我杀了他！还有他那个小杂种，也被我踢下悬崖，如今恐怕骨头渣都不剩了！哈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幸福，那你怕什么？”
　　“我何曾怕过！”
　　“州牧府外，那些多出数倍的守卫，还有你非要插手这个案子，并非什么担心百姓，而是想揪出暗中之人，灭口，然后才能继续逍遥自在，我说得对吗。”
　　“成霜公子，我之前真是小瞧你了。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刘婉，我没想让她变成疯子的，疯子怎么摇尾乞怜，又怎么婉转承恩哈哈哈哈哈！”
　　洛子砚听不下去，狠狠踢在他肋骨之处，他闷哼一声，还是继续。
　　“我本想好好对她的，谁会舍得对美人儿下手，可她！不知好歹，居然装疯卖傻，所以我才托人找到一种奇毒，让她真的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知，”他笑的狰狞，五官拧在一起，可怖至极，“她求着本官，让本官给她药的模样，可真是梨花带雨啊！”
　　“无耻！”此时，被压在角落的男人双拳紧握，指节发白，他齿咬唇裂，青筋暴露。
　　他硬生生挣脱侍卫押解，疯了一般冲向张锦程。
　　张锦程惊慌要躲，却被侍卫押得很紧，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死在原地之时，乔雪时抓起洛子砚的潭竹落痕，拦下男人。
　　“你要杀了他？”
　　“我劝你别拦我，不然我连你一起杀！”男人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这样让他死太轻松，我教你。”
　　乔雪时轻笑，剑身出鞘，扎进张锦程腹部，还不忘向里深钻几下。
　　疼的张锦程失声痛叫，面目惨白。
　　“腹乃五脏六腑之所在，伤之难愈，他会头脑清晰的气竭，清晰的感受自己的生命消散。死是最简单的，而你，真的要因为这么一个下贱之人，沾染鲜血吗？”
　　男子惊讶，也没想过有比他更狠的人，他心一定，拿过乔雪时手中的剑，朝相同的位置再次刺入。
　　其他众人现下都噤声不语，心中暗道幸亏没惹这个枫林晚的活阎王。
　　“我无耻？我留她一命怎会无耻！其实，那毒没有解药，只能用原毒吊着命，若是一日不吸，便会崩溃至死。你们若是杀了我，永远找不到原毒，那她就得受万针锥心之苦。留我一命，她还能安稳一些的去死。”钱昊宇还没死心，嘴中吐血，可还能阴险的威胁他们。
　　“既然没有解药，留你干嘛？反正死法多的是，她总能选一个舒服的死，而你，也能选一个痛苦的死法。押下去。”
　　乔雪时还是那样风轻云淡，像是方才那个心狠手辣地人不是她，好像她只是踩伤了一只蚂蚁。
　　“呃……舒服的死？”肖弈飏挠了挠脑袋，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呢。
　　大家神情凝重，唯有洛子砚的眼神，深深落在那双面具之上。
　　“不愧是成霜公子啊，这么快就抓住了凶手。”肖弈飏打了个寒颤，还是勉强笑道。
　　乔雪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谁说抓到凶手了？”
　　肖弈飏一愣：“钱昊宇不是凶手？”
　　乔雪时正要解释，洛子砚却先行道：“如今青州太平并无乱匪流民，可青州州牧府戒备却比往常森严得多，应是听闻钱郭谢三人的死讯，是做贼心虚，担忧仇家来寻仇罢了，要说杀死那些个江湖高手，他可没那个能力。”
　　屋内气氛安静的可怕，门口突然传来嘈杂声音，屋外守着的人向乔雪时报告：“公子，这个女人非要进去。”
　　洛云机与乔清昭循声而望，正是刘婉。
　　刘婉直直冲了进来，眼里已是噙满泪水。
　　见到刘婉，那名陌生男子神色一动，湿了眼眶。
　　刘婉怀中抱着一个木雕盒子，此时被奉向洛子砚。洛子砚接过打开，盒子正中央静静躺着几片木叶子，他心生疑惑，将盒子递给乔雪时。
　　她看见那深棕叶片上被仔细雕出的脉络。
　　“恐怕这就是传闻中张锦程为她雕的，那个羡煞旁人的楠木菩提树上的残叶吧。”
　　刘婉泪滴似是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砸在地上。
　　她颔首，似乎想倾诉无尽的话语，此时却都无法说出。
　　她奉上一篇自白之书，乔雪时展开。
　　【我夫君张锦程，心怀抱负，想为生命立命，他自知青州偏远，当初自请来青州任职，只是想给百姓一方庇护。
　　可我们在路上遭遇匪祸，我夫君被他们残忍杀害，我儿远坤也跌落山崖，我再三恳求，受尽屈辱，总算让他寻得我儿头颅，还请王爷开恩，允远坤头骨入张家祖坟，不至于流离失所，魂魄无依。】
　　洛子砚知她情深，原本沉重的心情愈加难受，为何世间多数人凉薄至极，为何少有的情深之人要阴阳两隔。
　　“本王允了。”洛子砚道。
　　于是刘婉哭着哭着，却又低声笑起来，边哭边笑。
　　一时间无人打断刘婉的失态，饶是乔雪时在面具之下也是满面怅惘。
　　肖弈飏欲扶她起身，被她挣脱，她向洛子砚拜首三次，所有人都知晓她是在道谢，便也不再拦着她。
　　待拜完，她又从袖中掏出一厚沓纸张递给洛子砚。
　　他接过，粗粗看了看，这些上面有青州真实账目支出，有钱昊宇与善玄郭旺等一干人等的信件往来，悉数是让钱昊宇难以脱罪的确凿证据。
　　他理解刘婉的用意，开口道：“夫人放心，他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夫人，我还有一事相问……”
　　乔雪时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确定，那个头颅是张远坤的……”
　　一语既出，周遭安静。
　　刘婉神色迷惘，从而惊讶，再便是缓过神的愤怒，是啊，她从未确认过这个头颅是远坤的，可当初的她，唯有相信钱昊宇。
　　她忽然发起疯来，痛哭出声，随后蓄力，猛的朝柱子撞去！
　　说时迟那时快，乔雪时挡在柱前，生生接住了刘婉。
　　刘婉已是绝望至极，被接住后已是浑身无力，快要晕厥。乔雪时已是疼的面色发白。
　　“夫人听我说完，张锦程早已知你当初是装疯，很有可能只是随便找个死人尸首给你不假，但……若真是如此，”乔雪时抱住刘婉，拍拍她的脊背，“远坤兴许还活着。”
　　刘婉目定口呆，如遭雷击，良久，眼中重新燃起希冀，她紧紧抓着乔雪时，支支吾吾，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不知所云。
　　可乔雪时仿佛听懂，她看向此刻被压着的黑衣男人，那人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郁。

作者有话说

　　那时候的羌族就是现在的藏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