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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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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人的目光交汇,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跳的共鸣。妇人颤抖着双手,轻抚男人的面庞,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滑落,她的声音哽咽而颤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音,“远……坤……”
她说的十分艰难。
男人面容冷硬,甚至已生华发,全然不似小时依偎在她身旁撒娇的模样,可她还是知道,这就是她的远坤。
男人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他挣脱束缚,紧紧握住夫人的手,低声回应。
“母亲,孩儿不孝,让您久等了。”
两人紧紧拥抱,所有的等待与苦难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
“所以,这是张锦程和刘婉的儿子,张远坤,那么就是他杀了善玄郭旺,替父报仇?”姜景逵问道。
乔雪时没有立刻回答,她抖了抖衣衫,坐到廊椅之上,她眼含笑意,看着姜景逵,却如秋末树上结霜,似早春微冷寒流,乍见并不冻人,实则是冬寒的冰,绵软的寒意窜至四肢百骸。
依旧是平静如水的声音从面具之下传来。
“姜宗主,什么时候请昶乐前辈与我们一聚?”
“昶乐?他不是死了吗?”肖弈飏好奇。
姜景逵面色大变,甚至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我在。”
所有人的后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黑衣装扮,身材却隐约比常人健硕些,远观一股子正气,一双黑眸深邃无比。
乔雪时看着他,缓缓开口。
“昶乐前辈,应当是周家后人吧 。”
昶乐眼中并无被人识破的惊慌,只有一片坦然:“早听闻阁下不俗,若非是今日场景,我倒想与你做个朋友。”
“在下一开始也疑惑昶乐前辈为何会放弃自己光明正大活着的权利,后来才明白,那个被周家送出去学医的男孩,应当就是送到了名满天下的鸾梧岸吧。金隅街满街被屠,你的家人,无一幸免。”
昶乐笑道,缓缓开口。
“是啊,你知道为何他要屠了整条街吗?”
“因为,他钱家兄弟,就长于此。”
“他们从小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吃金隅街百家饭长大的,后来他走上匪寇之路,再未回过金隅街。”
“而他,后来顶替了那个张锦程的位置,重新回到青州,却日夜担惊受怕,怕金隅街的众人认出他,举发他。”
“所以,他竟然借瘟疫之名,让整条街和他钱昊宇的身份陪葬!”他冷笑着,怒火中烧。
“我怎能不恨!于是我潜伏多年,当初的钱昊阳假惺惺地出家,躲得甚远,若非那日他和枫林晚的情语姑娘闹得人尽皆知,我才看见这个大家都要尊敬三分地善玄大师,正是那个罪该万死的钱昊阳!”
“所以,仇人皆已现身,满门被屠之事,我定要报仇!可姜门主多年栽培,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连累鸾梧岸,所以我设计假死,只想杀了他们所有人,然后再去陪我的父母。”
乔雪时叹了一口气,打断他。
“所以,你也想灭他们满门,这才准备对刘婉下手,先杀刘婉,后杀钱昊宇,谁知被张远坤阻止。”
“没错。”
“而且,你还忘了姜宗主对你了解甚深,他看到那些尸体的伤痕,就早有怀疑。”
“没错。”
“于是他在夜深之时与你会面,劝你回头是岸,可你绝不依从,他出于与你的情谊,选择将此事隐瞒。”
昶乐苦笑一声,“不错。”
姜景逵却拍拍他的肩头。
“你无需替我遮掩,阿乐。”
他无奈摇头,望着乔雪时,正声而言。
“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前面说的都对,可有一点错了。”
“我确实起先劝过昶乐放下,可后来,许是我贪念过深,想到我鸾梧岸救死扶伤,却因为武力不高被处处欺凌!”
他渐而激动,悲怆起身。
“安神定志有何用,江湖上又有谁将我们鸾梧岸放在眼里,需要时遣人吩咐一声,不需要便丢在一边,连我堂堂宗主,都要对你们枫林晚派来的一个小姑娘打躬作揖!”
“我好不甘啊……所以,我是想破罐子破摔,让昶乐多杀几个江湖门派的重要角色,反正对于他而言,也是顺手的事。而阿乐知晓我积怨已深,这才答应我,所以并非是我替他隐瞒,而是他替我遮掩。”
姜景逵眼底一副复杂情绪,悲伤,怀念,痛惜,不甘,独独没有懊悔。
他声音颤抖:“我并不后悔,我唯一悔的,是前半辈子奉了太久的医者道义!护不住我我门中弟子,被他人欺辱至此!”
“你倒也没错。”乔雪时说道。
他转头看乔雪时:“所以,你是如何怀疑阿乐与我的?”
她取出一张合约。
那是当初言晚枝亲去鸾梧岸想要签订的合约。
“纰漏就在鸾梧岸与枫林晚签的合约,晚枝去取时,昶乐还未拟定画押,这份合约昶乐没有补充,只能是因为他知道这次合作不可能继续了,可当时合作在即,枫林晚象牙符印都已加上,马上尘埃落定,他又怎知怎会觉得无法合作,除非是他早有谋定,才会笃定这种合约签了无用。”
姜景逵目光落在那张印有象牙符印的合约,属于鸾梧岸签署的部分空空如也。
“况且江湖之上,除了楚河,我想不出谁可以在昶乐来不及抵抗的时候就杀死他。”
“还有便是,昨日昶乐杀刘婉未果,今夜必然还要再次行动,而我提前来这里等候,听方才张远坤和昶乐前辈交手,发现昶乐使了一招,名叫惊碎梧桐,乃是他的绝学。那时我才敢肯定,昶乐前辈确实没死。”
昶乐笑道:“小子,你确实天赋惊人啊,听音辩武,不像是你这个年纪的修为。”
“那么,代替昶乐前辈的那具尸身,应当就是含金阁失踪的郭旺吧?”
“没错。”
乔雪时点点头,一切云开雾散。
“此次策划皆我所为,与我夫人和阿乐无关,只求各位不要责怪我夫人,她一无所知。而阿乐命苦,只是杀了该杀之人,也请各位不要责怪他。而我……我虽还未杀人,但已起杀念,不如让我揽下罪责,让我赎罪。”
江湖著名的风采翩翩姜宗主,已是疲惫难掩,这场混乱归于平静。原本一团乱麻的复杂案件,不过是一些普通的人不幸卷进了许多从天而来的祸端。
乔雪时叹了一口气,从廊椅上起身,冲洛子砚敛身作揖。
“那个钱昊阳,冒名替官,后因三人分赃之事,出了嫌隙,善玄与郭旺二人威胁于他,于是他杀人灭口。然而景王殿下英明,发现钱昊阳所做恶事,于是下令带回京城处置。可惜,他在抵抗之时,被误伤腹部,于是在地牢之中,救治无果,死于非命。为告慰张锦程在天之灵,好生安置刘婉与张远坤,以显君主厚恩。”
“王爷,您看如何?”
洛子砚看着他,冷笑,“成霜公子,倒是替本王安排好了?”
“王爷本不是无情之人,真相已明,错不在他们,何况姜宗主还未来得及杀无辜之人,不如给他们悔过机会。只当我枫林晚欠王爷一个人情。”
昶乐与姜景逵神思动容,红了眼眶。
“我不值得。”姜景逵扭过头去。
“姜宗主值得,只是希望姜宗主寻得初心,莫要再起害人之心。”乔雪时笑道。
洛子砚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忽然之间,刘婉吐出一口鲜血,神色痛苦。张远坤在一旁慌张无措。
“娘!你怎么了娘!”
“求求你们救救我娘,我娘怎么了!”
昶乐与姜景逵立刻替她把脉,而后皆是神色凝重。
姜景逵叹了一口气,道“时日无多了。”
“怎么可能……刚刚那个钱昊宇是不是说能救我娘!我去求他!求他救救我娘!”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没用的。你娘中的毒无解。不过带她去鸾梧岸,日日将养,以太极两仪的内力注入,兴许能死得舒服点。”
乔雪时开口道,在此刻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昶乐在一旁道,“的确无解。但我可以勉强帮她缓解痛苦,但她中毒已久,又日日复吸,命数无多了。”
他递上一枚香囊,以锦绣为之,外饰以金线银丝,精巧绝伦。囊中所藏,不知何物,香气袭人,清而不腻,浓而不俗。
而后他顿了一顿,又将香囊拆开,撕下一处衣料,将内物裹住,递给乔雪时一份。
众人愣住。
“小子,你中毒日久,不如教教她,怎么活下来的。”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洛子砚的眸子沉了一沉,望向乔雪时。
她伸手接过,“我啊,我没有复吸,所以活的久点。”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怎么可能?!这毒会让人忍不住复吸,一日不吸便如万蚁噬身,你……”
“许是我……”她想了想,才接着道,“意志坚定。还请诸位不要外传。”
而后又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刘婉得了香囊,痛苦神色减轻一些,沉沉睡了过去。
张锦程的尸体被景王洛子砚带回京城,一场惊天偷天换日的大案即将被揭露,未亡人宿愿得尝,昶乐与姜景逵表示愿意带着刘婉回鸾梧岸,替她尽力医治,让张远坤能有尽孝的机会,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一切安顿好,乔雪时请辞。
洛子砚神色不明,追上前去。
“你中的毒……”
“王爷这么关心我?”
他一顿,还是问道。
“真的无解吗?”
“真的。”
“是什么毒,我替你寻解药。”
乔雪时看向他,神色微动,可没多久又恢复了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又笑出声,话语消散在风里。
“棠色往生。”
洛子砚心中一沉,这才知晓原来她所中之毒,正是天下奇毒棠色往生。
传说中,此毒异香扑鼻,会缓解焦躁,却易上瘾,一日不用便痛不欲生,只要七日不用,便会神智不清,内脏溃烂而死。
“所以你……是为了保持清醒,抑制毒发……”
“嗯。”
原来眼前之人中了传闻中的棠色往生,没有和刘婉一样发疯,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只是因为每每毒瘾发作,她便放血自残,用痛觉保持清醒,以至于伤口深可见骨,新伤不断。
“那你为何……”
“为何没有内脏溃烂而死吗?因为那股真气护住了我的心脉,才能勉强活着。”
那股真气,他运力给她的时候探到过,那真气十分庞大,却与她本体相冲,在体内横冲直撞,会让她感到内脏痉挛。他当初不明白为何她体内会有这股真气,却原来,是保命的。
所以,面前的她,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每呼吸一次,都在忍受入骨之痛。换做是他,不如去死。
“我替你寻解药。”
乔雪时微怔,转头离开,几步后却脚步微顿,也不回头,只丢下凉薄一句。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
天色蒙蒙亮,洛子砚看不清乔清昭,乔雪时也看不清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