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兄弟 ...
-
我最终也没能从连楚那里听到什么催人泪下的悲剧故事，他很不会诉说，也十分不善于回忆，对时间对地点都没有具体的概念，那些所谓的过往，也只有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饶是我这样爱编故事的人，也不能把那些零散的片断连贯起来，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似乎他的生活本来就是由这些破碎的画面一点点叠加起来的。。
所以几乎聊了整个通宵，我对连楚非但没有增加什么基本认知，对这个人的印象却愈加纷乱起来，想起来就十分无奈。。
“小姐。。小姐。。”我顺着声音看去，小鹿红扑扑的小脸快要贴上我的，她接过我端在手里的茶杯，细声细气地说：“小姐怎么老爱发呆，茶都凉了。。”
我冲她笑笑，由她帮我去换新茶，神奇的是，平时手脚麻利的小鹿，今日竟是中了邪一般，做什么事都慢了半拍，她左手捧了茶杯，右手轻扶着左手手腕，手臂僵直地小心翼翼倒茶奉茶，连脚步都比平时放轻了许多，换杯新茶磨磨蹭蹭竟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我惊异地看着她可与现代机械舞相媲美的生硬动作，奇道：“小鹿，你的手臂怎么了？抽筋了么？莫不是夜里受了凉？中风了？”
一旁的文锦地瓜听到，也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小鹿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把左手袖口往上捋了捋，露出白嫩纤细的手腕上我送她的那个粉色玉镯，呵呵笑道：“我这不是怕把镯子磕了么。。”
我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走路都快走成同手同脚了，一个玩物罢了，有必要这么紧张么。。”
“那当然了。。”她小嘴一撅，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又小心放下衣袖，可怜兮兮地说道：“这可是小姐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呢，也是属于小鹿的第一件首饰。。”
我讶道：“你从前一件首饰都没戴过么？”
“那不一样。。以前小鹿伺候的夫人小姐，高兴的时候也会赏一两件用不上的首饰给丫头下人，可都是些用旧了破边破角的，比这个可差多了。。”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在汴京的时候，曾在一家商户做工，是那家户主小妾的使唤丫头，那小妾上了些年纪，老爷上门得少了，她便有了让我通房的心思，费尽心思地打扮我，给了我许多漂亮的衣服首饰，结果她的打算被正室夫人看穿，指着我头上的簪子说是我偷的，原来那簪子原是正室赏给那小妾的，小妾看不上，又转送给了我，大夫人在那儿镇着，小妾一句话都不敢分辨，为了那支银簪，我被打掉了半条命，死狗一般被扔到野地，后来被人伢子拣到，这才治了伤看了病，要不是这张脸多少还有些看头，我恐怕早就死在外面被野狗叼着吃了。。”
我倒是没想到一件首饰就能引起她的伤心事来，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笨拙地安稳道：“唉，都过去了，那些混账事就不要再想了。。”
小鹿闻言，咯咯一笑，反倒宽慰起我来：“小姐就是心善，听不得这些。。我们做下人的，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再说了，我一点儿都不怨，要不是被大夫人扔了，要不是被人伢子捡了，我也遇不着小姐，这辈子都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他们让我碰上这么好的主子呢。。”
对于我这种凡事有人照料的寄生虫来说，自然是理解不了她的苦处的，我就是再体贴再细心，对她来说，这些语言上的慰籍都是空洞而无力的，我不知该怎么接话，生硬地转开话题，调侃道：“要真这么贵重，你就该找个地方收起来，每逢初一十五再拿出来上两炷香拜一拜，当贡品给供起来，也省得你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那怎么行。。”她立时反驳，撇撇嘴，道：“这镯子是小姐送小鹿的礼物，是特意给小鹿挑的，小鹿要是不戴，岂不是辜负了小姐一番心意？不仅不能藏起来，还要好好戴，天天戴，我戴着开心，小姐看着也开心，对不对？”
我连连点头道：“对对。。”
我倒是真没有她这样的细心，经她这么一提点，我才想到去看看旁边一直听着闲话不吭声的两位，没想到地瓜头上果然戴着我送的那支祖母绿的翡翠玉簪，为了搭配整体效果，还特意穿了件墨绿色的寿纹锦袍，在这烈日炎夏，看上去闷热难耐。。
他也听见了小鹿刚刚说的一套道理，见我看他，瞪了我一眼，别扭地转过一边去，只把后脑勺留给我，我突然觉得此时的地瓜无比的可爱，想想他昨天说的那句“还从来没人送过我礼物”，他的心思，大约也和小鹿一般简单直接吧。。
我不自觉地笑笑，再看向文锦，发现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地瓜头上的玉簪，感觉到我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头看我，见我正打量他空空如也的腰带，面上一僵，又在对上我眼睛的一瞬间飞快地避开，把厢房上下左右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眼神再没别的地方可放，才搁下茶杯站起身，说了句：“我有些事要去庄王府一趟，顺便把玉儿的回礼给他送去。。”说完，也不等我答话，急匆匆地出去了。。
地瓜嗤笑一声，正要说话，突然面色一紧，眼睛直直看向文锦刚刚迈出的房门。。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卷帘进来的人，竟是我仅有一面之缘的笨熊。。
小鹿被突然闯进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待看清笨熊的面貌，腿都有些发软，看来他脸上这条狰狞的伤疤，确实有些震慑人心的效果，我拍了拍小鹿的手掌，说道：“你先回房去看看小葫芦，若是睡醒了，招呼他吃些东西。。”
小鹿见我认识来人，又有意遣她出去，便安稳了心神，冲笨熊乖巧地蹲了个福，转身出去了。。
笨熊冲我点点头，径直走到地瓜身边坐下，动手倒了杯茶仰头喝了，才一脸凝重地看向地瓜，地瓜嬉笑的脸色徒然一变，似是问询般看了笨熊一眼，后者回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忍不住出声打断两人的眼神交流，笑道：“你们不要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了，若是不方便说给我听，要不要我也出去回避一下？”
地瓜哼了一声，气闷道：“避，你能避到哪儿去。。”
我被他这么一堵，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出声相询，就见笨熊从怀里摸出两个包了蜡封的丹药来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不解道：“这是。。”
笨熊淡漠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长生丸。。”
我这才想起早就埋在我身体里的定时炸弹，说起来，那时在路边的树林他们就说过我只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了，从汴京到庆阳，这一路上也差不多都消磨光了，我这差得要死的记性，若不是笨熊及时赶来，恐怕我到死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丢了性命。。
我捏着救命的毒药，笑得无奈：“这么说，我的任务是完成了的？”
地瓜不屑地冷哼一声：“你还敢说，那么长时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竟然背着我们接任务，就你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能完成才有鬼。。”
我突然觉得手中的药丸有些烫手，小心道：“那这长生丸是怎么来的？”
地瓜没好气地说：“自然是从死人嘴里抠出来的。。”
我马上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长生丸是无生门门主用来控制门下杀手的工具，每人每年只有一颗，我没能完成任务，今年的份是肯定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刚得了药丸还来不及服下的人手里夺过来，对于杀手而言，解决问题的方法永远只有最简单直接的那一种。。
虽然知道这两粒药丸是用两条人命换来的，可与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比，我那任性固执的道德标准突然就变得无比虚弱起来，我苦笑着摇摇头，对笨熊说了声谢谢，他挥挥手表示不必，我略一思索，问道：“你打听出来我到底接了什么任务么？”
他点点头，传声道：“浊月宫宫主－鬼魅妖狐。。”
我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初见连楚时，只想摸摸他的额头就被他折断了手腕；小葫芦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城南树林中月影说的那些话，一幕幕像电影镜头一般瞬间在我脑中回放了一遍，他们对我的敌意和防备，突然都有了再合适不过的理由，所以连楚的喜怒无常，非但不是需要我小心应付的邪妄乖戾，反倒是我应该感激不尽的仁慈施舍了。。
我苦笑道：“这可真是没有办法了，要杀他，再给我二十年也白搭。。”
地瓜怒道：“你好本事，不声不响就接了这么大一个活儿，还真把自己当武林高手了，都不知道掂量掂量自个儿有几斤几两么。。”
他骂到一半突然住口，转回头去疑惑地看着笨熊，像是笨熊截断了他的话头，在解释些什么，只见地瓜眉头深锁，嘴巴抿得紧紧的，时不时抬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听了半晌，突然跳起来破口大骂：“还是退门任务？！谁让她退了？谁准她退了？他奶奶的。。有本事藏起来这辈子都别让咱们找着，死在外边儿倒还干净，现在这样惹了一身腥还被一群恶狗追着跑，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他冲笨熊骂得痛快，丝毫不在意被他往死里咒的我在一边旁听，骂到最后还生怕我没有自觉一般，腾出手来用一根手指直戳着我，恨道：“你说，咱们兄弟都是做假的么，你死到临头都不愿和咱们说句实话？！”
我本来被他骂得有些委屈，可看到他葡萄一般溜圆的杏眼里浮上一层淡淡的血丝，突然觉得愧疚。。
与地瓜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我已经完完全全了解了他的脾性，他其实是个特别单纯特别直接的人，喜欢讨厌都摆在脸上，心思再透明不过，他把我定义在兄弟这个位置上，就真真正正把我当兄弟看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他对兄弟的承诺，也是对兄弟的要求，他不满的，从来就不是曾经的“我”对他的淡漠和无视，他只是生气“我”在危难的时候选择独自承担，不给他和兄弟站在同一战线的机会，与其说他怨恨的是“我”，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责，自责没能实现同生共死的诺言。。
我心里乱感动了一把，讨好笑道：“是我错，都是我错，可你总要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我改，一定改。。”
地瓜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好脾气地回应，白了我一眼，气哼哼地坐下，哑着嗓子道：“笨熊打听出来了，刺杀浊月宫宫主就是你将近一年前接的任务，而且是退门任务，你留下铭牌面具和软剑，大概也正是打着不再回来的主意。。你的时间马上就到了，过不了几天，明刑堂的那些老家伙就该发绝杀令了。。那魔宫宫主武功高绝，恐怕我和笨熊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再说他一向行踪隐秘，连人都找不到还谈什么刺杀，你这任务恐怕是完不了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先躲一段时间，两颗长生丸保你两年无恙，我就不信两年都找不着办法。。”
我当然不会说连楚晚上会时不时过来找我，别说他二人不是连楚对手，上门截杀还不一定谁拿谁的命，单是我现在同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也是万万对他产生不了杀心的。。
我想了想，似乎抓住了一些漏洞，斟酌着说：“既然长生丸只能保人一年寿命，门里的人也不知道笨熊帮我夺了别人的药来，何必还要多此一举下什么绝杀令？反正我拿不到解药只有等死的份儿，等长生丸药效一过出来找尸首就好，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动员全体杀手出来杀我么？”
他二人闻言，都呆了呆，像是没能一下子转过这个圈来，我又加了句：“莫非。。这长生丸的毒，除了无生门门主，还有别人能解？”
“哎呀。。”地瓜一拍大腿，恍然道：“你这脑袋撞了一下倒是比以前好用了许多，说不定真的有人可解，倒省了咱们老虎头上拔毛了。。”
其实从地瓜平日的言行中，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他对无生门门主还是有很深的忌惮的，他从小在门内长大，就是对这杀手组织产生家庭一般的归属感，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可他竟为了一个不知来历不明底细的人做到这种程度，甚至把主意打到门主头上，笨熊虽不言语，却也为了给我找长生丸触犯门规刺杀同门，这种两肋插刀的兄弟之情，远远超出了我能够接纳的范围之内，满腔的幸福和感动在身体里撞来撞去，半点没能释放出来，感激的话在嘴里含了半天，最终只说出一句：“饿了吧，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兄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