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绝处断肠 ...
-
“爬得上来吗?”岑百川在喊他,从头顶上裂缝的边沿探头看着下面,不等他回话就摇摇头,扔下根绳子。
扔得是准,可麻绳太轻,岑六还没伸手就荡回对面新出现的“断崖”上,岑百川懊恼地“啧”了声,片刻后,又扔下另一根绳:“快点,这下头不太对。”
是不太对。
隆隆巨响从刚才就没停过,周围比他哪回下来都更燥热。
岑百川这回扔得略高,岑六后背湿透,两眼死盯住绑在绳头、混在碎石中往下滚来的那块一拳大小的黢黑石块,松开两根手指,微微曲腿。
几乎在他扑出去的同时,头顶又是一声尖叫:“川叔!”
除了岑骊,没人这么喊。
岑六如有所觉,扬起头,恰好见到岑百川勃然变色的那一刹。稀疏的眉毛和鼻子一同紧紧皱起,嘴角抿到几乎把下颌和上半张脸分开。
与此同时,他掌心感受到麻绳粗糙的触觉。
岑百川深深看了他一眼,岑六猛地闭上眼,一声暴喝,发力,但不是往上,而是往回扑去。
他没再去看岑百川的脸色。
麻绳没了拖拽,松散地落下来。幸好岑六留了一扑之力,并没拽空失足跌落。
可是不够,不够!还差一分!
他两手在空中乱挥着,手指到处,浮土和石渣扑簌簌滚落,情急之下,岑六五指成爪,扳向一处凸起,可那石头根本也不结实,一经抽打便脱离原位,只震得他手臂生疼。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低喝:“左下五寸!”
岑六不及细想,依言动手。
嚓。
总算抓着个实着地方。
岑六心里一定,两腿几乎发软。只差一厘,他就得交待在这儿。
岑百川当然早已不见。
岑六抡了两下胳膊,让长绳在臂上绕定,心里一片清明,曲腿往上窜。说来也怪,到这时候,刚才觉得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站不住的地方,居然也稳稳站住了。
下个点若也能稳当,再往上不难。岑六微微仰脸,余光瞥见张灵均看着自己。
他擦去手心汗水,摇摇头,瞧准点位扑过去。张灵均好像“喂”了一声,不过,就算她真说了什么,也不可能听清。
一连三次,他总算爬到一个勉强能称作“站着”而不是“扒着”的地方,缓口气,解开臂上长绳。
下头接得极快,先是试探性地拽了两下,然后一个人的重量才加上去。最后岑六伸手接了她一把,两人几乎摔在一起,爬起来,跌跌撞撞往远处跑。
红光盛极时,几乎照亮整个洞穴。随后,先是微微一暗,轰然巨响。
像是晴天一道霹雳,击穿天灵盖眼耳鼻舌喉,一路从顶心麻到尾椎。热浪根本不给闪躲的余地,把两人“扑”地压倒在地。
岑六喉间一阵腥甜,觉得仿佛有头大象拦腰踩了自己一脚。
他没有急着爬起来,一方面是真的摔懵了,另一方面,洞里好像没那么亮了。大块岩石碎裂的声音已经转为咕隆隆的闷响,从地底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显得没那么可怖了。
他弓起背,先跪坐起来,感觉了一下身上各处。脖颈后头某个地方有点错位,他稍稍移动,“喀拉”一声响——很疼,但至少不再觉得扭着关节了。
张灵均在旁边也伸手撑起身,很长地吸了口气。
两个人对视一眼。张灵均问:“感觉怎样?”
“还能有感觉……不错了。”他苦笑,搭把手想拉她起来。
张灵均摆手,也跪坐起来:“我缓缓。”
岑六扶着头,随便靠在最近的一块石头上,想了想,问她:“你刚才喊什么?在下头的时候。”
“什么下头?”张灵均一愕,随即明白过来,“我说……日你仙人板板没良心的狗东西——现在看来,还算有点。”
说完她笑了,岑六没忍住,摇头也笑了,又伸出手。这回她拉住,站起来,两个人一起转头看。
地火的光焰已近消失,一切都影影绰绰地,但还是能看出,他们逃离的那个地方,已经完全没法走了。那还是路吗?一道巨大的“峡谷”就这么出现在他俩面前。
“峡谷”对面,连个鬼影都没了。
岑六拢起手大喊:“师——父——”
张灵均在边上凉凉地接了句:“刚我看见你那个师父,驾着车跑了。”
这句话和“师父”的回声恰好叠在一起,显得那个回声特别孤独,特别冷清。
岑六不死心:“胡北,老韩——喂,有人没有——”
她又说:“有的喔,在那边。”伸手一指“峡谷”下面。
不敬死者,岑六狠瞪了她一眼。她捻捻手指,静了会,也跟着喊了一嗓子:“岑骊!他妈的没死接个茬!”
这个话说得不太客气,岑六又想瞪她,但最后没有——毕竟也是帮忙,而且,对面实在安静得过了头。
“这么说,只剩咱们了?”张灵均终于问。
岑六不想点头,但也没法反驳她,正要说话,余光忽然瞟见她提了下肩。脑子还没有想,身体先动起来,撤步侧身,抬手,后发先至,截住她手腕一拧。
张灵均痛呼一声,整个身子都蜷曲起来,补偿手腕的扭转。
岑六忽地想起她现在和寻常人无异,手上不禁稍松,然而从她下臂下侧忽然窜出一道迅捷无匹的白影,一下游到他手上。
什么玩意儿?
那个东西冰冷又沉重,岑六一惊,正待松手,指尖微微一痛。
张灵均还紧紧抓着他的左手,强烈的麻木感从手心开始上升,眨眼整条小臂就已失去感觉,还在向心口蔓延。“锵啷”一声,岑六剑已出鞘,但比上自己肩头时,多少犹豫了下。
就算下定决心,也太晚了。麻木感穿过四肢百骸,毒行七窍,岑六一头栽倒。
他最后的印象是自己艰涩地转动眼珠,张灵均弯腰冲他伸出手,像要扶他,却抿起嘴角,得意地微微一笑。那条小白蛇一击得中,昂着头骄傲地、慢悠悠游回她手上。
***
醒来时,岑六左手还略微发麻。他耐心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前的黑暗中总算浮现出石头的轮廓。就是他昏迷前倚靠过的那块大石。极其微弱的一点光源来自他身后,手脚都有被缚的感觉,兵器和包袱也都不在身上,但内力运转自如,并没阻碍。
那个白影……原来是条长虫。他在心里苦笑,只要事前把它遣走,大罗神仙来了也抓不到她的马脚。谁会防备这兵刃?
背后,有人拨拉了下火堆:“醒了就过来,咱们聊聊。”
岑六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冲她举举手:“张姑娘,你这么五花大绑地,我怎么过去?”
她没有分毫迟疑:“那还能拦住你?”
岑六“哧”地笑出声,耸耸肩,坐起来抖手腕。麻绳落到地上,断口长短不齐,显然就是岑百川扔给他,他又扔给张灵均的那一根。
张灵均坐在火堆旁边,抬起眼来看他。真是挺好看的一个姑娘,可惜心肠黑。
岑六在她三尺外站住,点点地上:“那个我的。”
佩剑和包袱都在她脚边,后者敞着口,显然被翻过了。张灵均显然没想到他这样开场,但是很快,就掩着嘴笑起来:“这也是你的?”
她一扬手,亮出手中短刀,那是之前从她身上缴来的:“真劳烦你,替我背了这么远。”
“这个还你也罢,”他说,“但想从这出去,咱俩得合作——张姑娘,你刚才这什么意思啊?”
“没别的意思,”她轻松愉快地冲他挤了挤左眼,“就想问问,你们这个什么针,能给我解开不?”
岑六好悬没翻她一个白眼,四下看看,确信那条长虫不在左近:“好好说兴许可以,但现在……”
就算在,这回不至于毫无防备,他也有还手之力。
“只怕不成。”
她笑得更甜了——不如说,岑六就没见过她这么温柔的样子。不知怎地,他头皮麻了一下。
张灵均好像看了出来似的,笑意不减:“别急着答话。你也知道,我出身南疆,猜猜看,南疆最有名的是什么?”
苗疆三怪,死人行路、虫豸附骨、巫傩通神。以头痛脚痛腰腿痛的程度来看,自己应当还算活人。张灵均也不像打算要站起来跳大神。
“蛊虫?”
“聪明。那再猜猜看,会不会现在你身上,刚好有人不小心落下的一两只蛊虫呢?”
岑六总算把那个白眼翻进一旁的黑暗里。当时该把她那包袱丢进火里,烧个一干二净:“……看来,我没资格说‘不’了。”
“你可以说,‘不麻烦’。”
张灵均的手骨节分明,虎口和指根厚厚一层茧,掌根下方,露出寸许长的银针针尾。
岑六托住她手腕,右手两指探向银针,将触未触之际,忽然停下,问:“我动手了?”
张灵均全神贯注盯着他的手,头也不抬道:“废什么话。”
他笑笑,夹住针尾轻轻往上一提。然而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张灵均一声闷哼,手指紧蜷,手腕往后猛缩。岑六却不让她收手,右手食指擦过银针,点中腕侧太渊穴。掌中那只手瘫软下来,他心里稍有愧疚,但还是趁张灵均向左踉跄时踏上一步,右手立掌为刀,冲她后颈砍下。
就在此刻,他觉得丹田附近有种牵扯感。几乎是本能地,他低头看向腹部,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蛊?下一刻,尽管已有防备,岑六仍疼得大叫出声。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拽到一起,全世界所有的感觉聚集在指甲盖大小的一个点上,余者尽皆退散。而这个点,和脑子里无数根弦同频跳动着,尖叫:“致命伤!”
花了一点时间,眼前的黑雾才稍稍散去。他发觉自己蹲在地上,近乎困惑地张开捂住肚子的右手。
手上很干净——除了刚才摸爬滚打沾上的一点泥——没有鲜血。耳中的嗡鸣声总算渐弱,他听见张灵均甜到腻人的嗓音:“有的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