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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图穷匕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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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岑六回想时,觉得自己前一夜就该发现。秦轲踢开的那个火堆太新了,至多不过三天。进山就那么一条路,他们在村口等了何止两个三天,怎么没见有别的车马经过?
除非那些先进山的人,是故意躲着他们走。
但当时他没多想。那天要赶的路太多了,都是上山,很难爬。而且实话说,他没睡够,脑子有点混沌。
马队头回停下的时候,他正走在岑骊车旁。岑百川走在另一边,两人左右护着马车。最前头的马夫小跑回来,捶着膝盖问:“六哥,你闻见什么臭味没?”
那是一丝硫磺味,闻着像三伏天在屋外放久了的鸡蛋,很淡,在外头兴许都注意不到。但这下头什么都没,连马粪味都早就适应到闻不见了,这丝异味就格外明显。
“慌什么,十回里有八回都闻得见,”岑六拍拍那小伙子的肩,扬起声音,“娄山下头有地火,就是难闻,还没听说烧死过人。走快点,到前头味儿就散了。”
身周稀稀落落地几声答应,那马夫去赶前队,马队又慢慢挪动起来。岑六捏了捏鼻梁。不管闻见多少次,这股味儿还是一样让人恶心。
放下手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像大风吹着船帆发出的吱嘎声,缆绳绞紧,帆布扯展。可这里没有海,也没风。
然后他反应过来。
“趴下!”
岑六听见自己破音了。
转过身那一眼,他猛然看见胡北站在人丛中,离他足有八丈远。在他身边,张灵均的眼睛向上一抬,和他对上,惊电般明亮。她顺手拽倒一匹驮马,扑向地面、滚倒在地时,和胡北一起躲到马儿身后。
弓弦扯紧的响声停顿了一刹。这一刹刚够岑六拔剑出鞘,听见岑百川那边同样“锵啷”一响。下一刻,万箭齐发。
岑六让过箭锋,回手起剑,把那支箭身斩做两半。右胁风声又到,他不及再躲,矮身横剑,向外一撩,黑暗中纵出的白羽正中剑脊,来势顿消,一头栽落地上。背后“叮当”数声脆响,来袭之人像是直指岑骊座驾。
短短数息,长得像没有尽头。箭雨稍歇时,岑六握剑的胳膊已震得发麻。这是机关劲弩才有的力道,来者一定早有准备,他却看不出是谁。直到这时,刚才一声没出的车中人才问:“都有事吗?”
岑骊声音还是很镇定,她一向如此,天塌了最多颤颤睫毛。
地面上不知哪儿传来低微的呻吟声。岑六守在马车旁,指着地面的剑尖微微发颤:“都把火灭了,各人报自己人头!”
喊“一”的是胡北,中气颇足。火把一支支熄灭,报到十九,没声音了。岑六心往下沉——算上他自己,还差一个。
直到地下沉入一片黑暗,离他挺近的地方,有个呻吟声停下,喘息着说:“二十。肩上中了一箭,不妨事。”
这是韩松。岑六心神稍定,擦亮一只火折,攥在手里:“此地不能久留,百川先生,劳您也看顾点这边。”
岑百川微一颔首。
接下来这段时间混乱已极,岑六事后唯一能想起的,就是有如雷鸣般回响在洞里的马蹄声,和手中跳动着、像是要在视野里烧出个大洞一样的火光。身边一直有人,但他根本分不清是谁。有回他荡开一枝羽箭,拉起地上摔倒的同袍时,忍不住恍惚了下——明明上一秒他还听见同一个人在远处催马。
三轮箭雨过后,攻势稍歇。
身边,赵敬跑得满头大汗,右上臂的衣裳裂开个口子,不过没见血。身后杂沓的脚步和喘息混杂着,早听不出有多少人跟着。
岑六越跑越是不安:这时人和马都已开始疲倦,若他是埋伏的一方,绝不会放过这机会,可对手反而没了动静。
马车突然发出声巨响,速度骤减,眨眼就落下一个身位。火光飘摇中,岑六看见岑百川揪着车夫领子把他扔下车,自己跳上车辕,一鞭狠抽在马股上,车身却纹丝不动。
赵敬跟着他的脚步一起慢下来。马队后头的黑地里“哎呦”连声,像是几人撞在了一起,有人问着:“到了吗?”
岑六把火折塞进赵敬手里:“没,都跟着赵敬跑!”他顺手又揪住两个路过的:“老韩,秦轲,你们俩守着老赵,就他认得路,别出岔子!”
赵敬接过去,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岑六来不及再看好友神情,两步冲回马车旁,岑百川的音调难得有些挑高:“卡在石缝里了——操,偏这时候!”
有多久没听过师父爆粗口了?出师前两年,岑百川就不再亲自带他,算来也近十年了。岑六不合时宜地想着,从岑百川手中又接过支火折子,弓腰查看。马车后轮陷在一道深刻的地缝中,整个车身倾斜着架在裂缝两端。他伸手去掰,花梨木的车轮又重又硬,分毫没有要脱离的意思。
人马纷杂地从他身旁经过,马车本是打头,现在已几乎落到队伍末端。他微垂着头向下看,裂缝深处,红光暗涌——那是地火吧?有光亮时看不见,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见着真面目。
忽然,岑六目光一顿,轻“咦”了声,向裂缝里探了探身。正要细看,身侧有人喊道:“六哥!”
胡北窜到他身边,两眼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殷殷看着他,伸手要来接火折。岑六一缩手,把那火折压在手下,安排他:“跟着后队,给他们搭把手。”
他语气很平。胡北不知怎地有点发憷,迟疑了下,还是说:“小姐这边不是更缺人手?”
岑六厉声说:“快去!”
火折灭了。六哥浓黑的眼睛倏忽隐入黑暗,是胡北从没见过的疾言厉色。胡北一咬牙,后退两步,没入黑暗。
硫磺味道更重,熏得人两眼干疼。
岑六重又低下头。地火的光亮仍很黯淡,他眯起眼睛,才捕捉到刚才余光中一闪而过的那样东西:是个……箱子?方方正正,就在他们脚下,最多十丈远。难道是前人的财货,掉进去就再没捡回来?
这推论合理得很,可他还是多看了眼。箱体卡在山壁上,半敞的箱盖下露出根麻绳,长度约有半掌,绳头好似有些异样。
他揉了把眼,仔细看去。绳端时明时灭地挂着颗火星,只有燃得亮时才能看清。旁侧山壁上也有些异样,是三两只铁环,两两隔着半丈距离,凿痕新鲜,看走势似是向上延伸,只是光亮太暗,难以看清了。
那是……挂过火绳的地方吗?
地火的臭味直冲鼻腔,看清从箱中滑落的粗黑颗粒前,他已猜到那是什么。
岑百川跳下马车,左手倒提长剑,卷起鞭稍抓在右手,问他:“怎么了?”
“下头有人放了火药。”他飞快吐出几个字,向下一指。就这一句话时间,火绳又燃过一截,只剩个绳头露在外头。他几乎立刻判断出,就算不要命,也没时间下去掐断引线了。甚至也来不及向师父仔细解释。
岑六后退一步,两手抱在胸前,一咬牙,使尽全身力气往车侧撞去,嘴里喊着:“师父催马!”
“咚”一声闷响伴着裂帛声,他捂着肩头“蹬蹬”连退三步,跌倒在地,右肩外衫裂开五寸长一道口子,露出里头布衣。
车轮竟真从卡死的缝隙中滑脱出来,可车身太重,只起了几寸,去势已尽,缓缓又要滑回。岑百川觑准机会,一剑刺进马股。
挽马悲声长嘶,两只前蹄离地,向前一拔,车轮令人牙酸地吱扭一响,终于硬生生把马车拖出裂缝。
爆炸几乎就在同时发生。
地面起伏摇晃,周围骤然大放光明。那声巨响不像意料中一般震耳欲聋,因为坍塌的土石在声音传出前就已埋住箱子的位置。
下一刻,泥土裹着烟灰,从地下冲出。岑六刚要爬起,站立不稳又摔回地上,仰头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就像只肋生肉翼的黑蝠,巨大无匹,择人欲噬。
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他身下一空,和山石土块一齐坠落,混乱中听见左近还有个女声在尖叫。
腾空感持续了两个眨眼的时间,他重重砸在道碎石坡上,落不住脚,立刻往下滑去。碎石四下飞溅,砸了他满头满脸。他挣扎着翻身过来,手脚并用,在碎石坡上连抓带挠,直滑出三四丈远,左手三指终于抠住块凸起,两脚在空中蹬了半天,总算蹬着个凹坑,挂住了。
上涌的热浪舔舐他脸上的汗水,让视野中的物事有些变形。岑六惊魂稍定,顶着纷落如雨的碎石勉强抬起头。在他左上还挂着个人,壁虎一样死死扒在山壁上,头埋在手臂下。
他想起刚才那声惊叫,问了句:“张姑娘?”
张灵均的头没动,胳膊拱起来一点,从身体和坡壁的缝隙里往下拿眼角看他,倒吸口冷气。
他也跟着往下看,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这坡很陡,不远就到头,尽头的断崖下透出红光。大小石块滚过断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击中崖壁,声音或脆或闷,咚咚咣咣像没有尽头。
要是他没抓着这块石头……但凡再有个一两秒……
他摇摇头,迫使自己甩掉那念头,右手在坡上摸索更多支点。头顶一声尖叫忽然由远及近,他一怔,抬头时正见个黑影从身侧滚落。
他想也没想出手就抓,手虽然抓空,右肩却是一沉。还没来及庆幸,那噩梦般的“刺啦”声再次响起,他为拉这人已经向左歪去,这下复又一空,好悬没跟着失去平衡摔下去。
吴田惊恐万状的扭曲面容和手中紧抓的半幅衣袖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岑六足足愣了三秒。活人掉下去的惨叫声,比岩石更漫长。
大地仍震动不止,渴求生魂以飨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