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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梅开有信 ...


  •   是夜中秋,月色如银。

      推杯换盏间,寇雄夸口道:“岑兄弟,不是我说,你眼光不错。我这妹子功夫好、脑子也好使,就是性子硬些,不会说好话,你多担待。哎呦,踹我干嘛?”

      张灵均悻悻收回脚,岑六笑着给她挟了一筷子蟹肉:“大哥多虑了,灵均对我好得很。”

      看看,才多久就称兄道弟起来了?她还担心大哥和岑六不对付,现在看,不如担心他俩合起来对付自己。

      她恶狠狠吃掉蟹肉,故意蘸走岑六碟里所有姜末,留下碟老醋。

      寇雄就算醉眼朦胧,也瞧出妹子恼羞成怒,连忙找补:“我们灵均长得又好看,瞧这簪子哪家定的?我给你嫂子也做一件去。”

      她恼火未消,又抿嘴笑了。

      ***

      散席后,岑六陪张灵均回房。

      满院水银泻地的月光,张灵均平日不是个很风雅的人,就这天,起了赏月的兴头。岑六自无不可,只说外头天凉,拉她进屋,大敞开窗子,在窗下展开矮榻。

      张灵均撑着头,很快开始犯困。身旁突然伸来双手抱住她,她漫声道:“怎么啦?”

      “没怎么,就想抱你坐会。”岑六说,察觉到她冷似的往她身边挪来。

      她缩进岑六怀里,过会儿,问:“你腰酸么?”

      这姿势两人都拧巴,她屈起两腿放在他腿上,手一撑坐上去,低头俯视他:“这就好些。”

      “的确方便些。”岑六没松手,仰头来寻她嘴唇。

      ***

      原来这姿势久了也一样脖酸,张灵均推开他时想。她知道自己脸上一定红得胜过夕照。

      岑六含笑盯着她。张灵均刚一抬眼,叫他看得又垂下眼去,脑子里混沌一片,糊里糊涂开口:“我和你说过没?小时候妈给我起的名字本来是张灵筠,取‘松筠坚且直’的意思。后来有了宝珠,爹还想着以后我和哥一起挑张家大梁,嫌名字太女气,才去了竹字头。”

      她说完,觉得两颊温度下去些,自己想想,失笑道:“没头没尾的,怎么突然想说这个?”

      岑六下巴搁在她肩窝上,蹭着她颈侧肌肤,道:“……筠娘?”

      张灵均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每回撒娇卖乖,岑六都一点法子没有了。她侧头笑道:“你少来。”

      岑六的答复是:“筠娘,筠娘……”

      着实可恶。又实在可爱。

      张灵均扭过身,勾着他脖子笑嘻嘻叫:“六哥,师兄,哥哥……”

      叫到第三个,岑六搂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她眨眨眼,说不出的妩媚风流:“哥哥,别怪妹子,这可是你挑的头。”

      岑六吃不住,撇开头,喉咙里含糊骂了句娘。张灵均分明在他脸上瞧见“自作孽不可活”几个字,笑得更欢了。

      ***

      节后,唐阿婆终于回山见着张汝为,两人关在藏书阁后的小书房里密谋好些日子,又叫人送信回涑阳。不出一月,涑阳送来三架马车装的书册,兼张伯玉一道口信:只要能取走那邪物,莫说只是族史抄本,要什么尽管说。

      大伯果真对那宝珠没半分好感,都肯帮他们。

      太爷说这事要定下至少还得半年,寇雄等不及先回江南,说定有了进展再去信。走时,他还捎上张灵至。少年人一开始不大乐意——他在山里过得快活极了,肉眼可见晒黑不少——听说若留下就得跟来人回张家,立刻松了口。

      阿婆不识汉文,书册来后极少再进书房。张灵均想着这事和自己切身相关,去给太爷打了两回下手,每回不过两个时辰,就按着头出来说药理于她实在八字不合。

      岑六换下她进去,也一样不通药理,在里头陪坐终日。张汝为有时抓着他自言自语,他只管接话,老头子多半自己能想通,想不通的,再请阿婆来商讨。

      进了十月,一天冷似一天,那小书房四面透风,岑六坐久了都觉冻手,张汝为倒像没感觉般只埋头卷中。这天,张汝为叫岑六请来阿婆,两人在屋里嘀咕半日,又叫他去喊张灵均。

      张灵均正练刀,闻言没停手:“什么事?这路练完我就过去。”

      岑六答应着,多催了句:“快些。”

      就这一句,她察觉出和平日不同,收势问他:“就今天?”

      岑六递去汗巾,点头道:“我看着像是。”

      进屋时,张汝为和唐阿婆正高声争论,瞧见两人才收了声。

      张灵均紧紧抓住岑六的手,想问是什么事。张汝为却抢先开口:“灵均,我们有法子了。但……”

      晕眩攫住了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紧张,眼前发黑。

      “但这法子要许多灵药。佐药、调药都需些老参、附子之类,主药更难找。”

      张灵均长出口气。这比她想的好些,不是离了宝珠她就得死去活来一回。

      “要什么主药?”她问,做好了听见天材地宝的准备。

      张汝为道:“不拘是什么,只要药性够强烈。族史写得简略,只说那宝珠夺取内力是为妖灵复生——说得忒玄乎,姑且听之——要是这样,上品的道家内丹一样能叫它满意,至不济,也能借丹力引动宝珠,一举拔除。

      “炼丹的法子我有把握,只有这主药不是钱的问题,要看机缘。”

      太爷行医一生,不知与天争过多少回,连他都说出“机缘”这词,可见真非人力所能为。

      岑六一直握着她手静听,忽然开口问:“九眼风莲够不够?”

      张汝为扭头和阿婆用苗话商议几句,道:“雪莲性寒,得调整些佐使,不是大问题。可那玩意儿不好找,几十年没见过,只宫里兴许还藏着。”

      “我手里有。”岑六说,整个屋子骤然一静。

      过了好久,张灵均费解道:“你哪来的?”

      ***

      半尺见方的玉盒大敞在桌上。张汝为眼睛恨不得长上去,口中啧啧有声:“老夫行医多年,今日算长了见识,你瞧那九重莲瓣上真有眼纹……这东西价值连城,那岑小姐就这么给你了?”

      “这是我办事酬劳,来路正当。”岑六不想多提这后头的故事,长话短说也要许久,而且牵涉太广。何况这九眼风莲说是贵重,其实鸡肋得很,若要出手定会招来昆仑,他本来做好蒙尘二十年的准备。

      张灵均欲言又止。

      “合该灵均有这机缘。”张汝为瞧她一眼,长叹,让开身位给阿婆看那雪莲,“剩下佐药虽难找,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几年,花些功夫总凑得齐。既是这样,我这就给灵均开方调理,我也好调整丹方。”

      张灵均终是答应下来,收起那玉盒。

      诸事落定,张汝为请岑六送阿婆回去,留下张灵均。

      “灵均,我知道你觉得九眼风莲太贵重。但他要没那意思不开口就是,他都乐意,怎么你倒想拒绝?”

      “无功不受禄,我还不了他这情。”

      “哎,灵均,这就是你不对了。”张汝为拿笔点着太孙女,“大恩不言谢,再说你和他还分什么你我?”

      “情之所至时,当然事事都好,”她斟酌着说出隐忧,“日后有了嫌隙,难免因此生怨。”

      “那更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张汝为恨铁不成钢,“你以为这东西随处都有?错过这个再想找,等下辈子吧。”

      许是觉出自己口气太硬,他缓下口气,又劝道:“再说,我看你们正是一对璧人,这就想嫌隙,不嫌太早?当年我和你太奶成亲若也这般瞻前顾后,现在只怕都没你。”

      她忍不住一笑,仍是忧心忡忡。

      ***

      就连张汝为也没想主药的事能这么轻易解决,调理的方子反而难住他们。张灵均不怕苦,但头一天药汤下肚,立刻开始反胃,吃什么吐什么。张汝为把药方调整几遍,半月后她才渐渐好些,人都瘦了两圈。

      年关将近,籍贯在北的师兄弟早和师父告假家去,只剩些家在川地、还有就在门里的。唐秋月随周谈去他家过节,温良弼早已回来,孙云朝却回滇地家中去了。

      张灵均劝着太爷回家,张汝为却说回去也不得劲——张伯玉如今掌着家事,不很懂得尊老——于是也留下过年。

      腊月初七,岑六来找张灵均。她吐得天昏地暗那些天,全靠他里外撑持,借师父小灶熬些青菜白粥;自她好些后,反而不知在忙些什么,成天人影不见,倒像故意躲她似的。

      张灵均拉他进来,还没坐定就闻见股甜香:“带了什么?”

      “还以为能给你个惊喜。”岑六从袖中掏出纸包,余庆斋的云片糕。

      张灵均抱在怀里,喜不自禁:“这还不算惊喜?”

      “慢些吃,腻着又要吐,太爷发现了又得给你没收。”岑六上回给人偷带吃食,是剑朴罚跪时他瞒着师父送吃送喝,十几年过去,想不到还有重操旧业这天。

      张灵均拆开纸包,捻了半枚云片糕送进嘴里,喟叹着眯起眼。

      岑六道:“我明天走,想着今日该来辞行。”

      另半枚云片糕痛失全尸。

      岑六拦她坐着,拿来簸箕扫净糕点渣滓,送去院外倒掉。

      等他回来,张灵均问:“要去哪儿?”

      “天大地大,哪里都能去。”

      这话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张灵均慢慢点头道:“不等过了年再走?”

      “过了年还有灯节,过了灯节二月二,我怕舍不得。”

      她没想象中震惊,兴许因为早有预感。中秋那夜,两人都踩在雷池边,她心中默诵“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岑六没再进一步。

      她本觉得不必问,到底没忍住:“最狼狈的时候都过去了……一切不都在变好?”她是真不明白。

      那不一样,岑六想。

      就是躲在灶膛里等死时,他也没一刻不想活下来。

      可……每夜被梦魇纠缠、再没法使剑的左手,那不是一下把人打得粉碎的大锤。那不是个要么生、要么死的选择。

      那不是咬咬牙就能过去的事。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张灵均问他:“你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站起来了吗?”

      “不,我会站起来,”可挣扎的姿势太难看,他最不想叫她看着,“但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会回来找你,除非……你别有良配。碰着合适的人,不用顾忌我。”

      这话就太混账了。张灵均深呼吸,三次。

      “若是我遭难,你会让我自己面对?”她说,但不等他答话又说,“行,你要走就走。”

      上回她这么说时,叫他再也别回来。岑六提心吊胆等了会,没听着下文,悄悄瞅她。

      张灵均对他嫣然一笑:“还有事么?”

      岑六晕乎乎出了门,她答应得太痛快,反叫他心里没底。她有这么好说话?

      行李早已扎好,他洒扫庭除,又去拜别张汝为。老头子吃了一惊:“你要走?灵均知道么?”

      听说她都没拦着,张汝为也没话说,只叫他保重,还附送些跌打损伤药。

      岑六想自己也没跟着灵均叫过声师父,终究没去找温良弼辞别。

      ***

      次日清晨,岑六早起打点行装,预备日出就走。卯时过了两刻,山里静得没一点人声,只有鸟叫个不住。

      张灵均拢着披风从山门外转出,鼻尖冻得通红,坦然道:“我送送你。”

      朋友一场,他没理由拒绝。她说话算话,一句也不再劝,只说些路上平安的话,待他就像对朋友般。岑六既欣慰,又不免有点难过。

      他没露在脸上,道过别,还是没忍住替她系好披风,这才缓步下山。

      张灵均捻着披风系带,瞧着他背影远去。

      寇雄逃家时,其实她是知道的。大哥还问过她要不要一起走。

      她想想答道:“算了。两个儿女一起丢,爹那性格怕会以为我们是□□之恋,于世不容所以私奔。再说,娘会急死。”

      她这猜想给大哥怄得够呛,再没提过这话头。走那天她去送大哥,雾大得像一锅稠米粥。大哥方走出两步,就被吞没在雾气中。

      那时她以为大哥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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