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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一生负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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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是精明人,忙收了话头,进去抱个盒子出来。盒里是只簪子,素银打造,精巧的是簪尾金丝掐了个凤头,远看又像条灵蛇。
张灵均拿起来瞧着,扭头对岑六笑:“我记得你那时没醒,怎么记得送这个?”
岑六就着她的手细看那簪子,伸手抚过银底子上的金丝:“胡北也长了嘴。”
“那簪子也才一两多,剩下七八两还是我们从身上摸出来,才凑了十两整。想不到叫它居了头功。”
岑六无言以对,半晌道:“那要么你把这留下,我回头打个大银锭子送你?”
张灵均半真半假地一吓,从他手中抽走银簪。掌柜的在旁发笑:“姑娘怎不戴上瞧瞧?我师哥花了不少力气,才做出这图纸。”
她拆了马尾,绾起头发,问:“怎样?”
店家一顿,才说:“姑娘长得好看,总不会难看。”
岑六懊恼着转过柜上一面铜镜:“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大搭配。”张灵均往里一望,簪子的确好看,只是她今日穿的短衫和这温婉气质不搭,有些不伦不类。
“这好办,换件衣裳……”她心念一动,问店家,“这该搭件裙裳,您觉着什么样的才好看?”
“小店不做成衣,斗胆一说,袄裙、马面都行,最好当然还是襦裙。不拘颜色,鲜亮些最好。”
她笑睨岑六道:“我也不是只那一条裙子。”
掌柜却又催她:“张姑娘再细看看。”
她听这话风,取下来仔细瞧着,片刻,捏住簪尾一旋。没旋动。岑六伸手按住凤喙,示意她再旋,簪子从中打开,里头中空。地方不大,能塞个小纸卷,或几支毒针。
掌柜的道:“可难为死小店了,我们又不是兵器铺。跟岑少侠说出门左转唐门分店,他非说他们打的不好看。”
张灵均骇笑道:“我还有嫌弃唐门这天呢。”
话虽如此,她把簪子收回盒中,抱在怀里。
出了铺子,天色已暗,她紧催着岑六折回大道上,在一家铺子前停下。这铺子连匾额都没有,单在门口挑面旗子,上头绣个锤子,还有个“徐”字。张灵均一脚踏进铺门,嘴里解说:“徐老汉说自家往上六十——六十几代来着,是战国徐夫人。”
这铺子里左一件爬犁,右一把菜刀,一个乱糟糟的脑袋从黑漆漆柜台后抬起来:“九十四代,到瘦伢就九十五代。客人取剑来了。”
最后一句不是冲他们说的。他口中的瘦伢从铺里头捧着柄长剑走出,可一点不瘦,两臂肌肉高高鼓起,显见是要承袭父业。
瘦伢双手奉给岑六长剑。岑六接过,方一出鞘,诧道:“二斤四两,你怎么知道……”
“我想你和胡北佩剑该是一样的,徐老汉手艺不敢说和岑家比肩,也还过得去。”
徐铁匠在柜后冷笑道:“过得去?白瞎了这好剑。”
剑气浮云,寒似秋水。岑六舞个来回,脱口盛赞:“真是好剑!”
他神色却复杂难明,不见惊喜。张灵均也不见怪,任由他默默收起,携手回山。
***
第二日早起,张灵均和岑六就去大哥院里。寇雄三人住在一进客房,张汝为掌勺炒些栗子,算应个中秋的景。
门子来报时,张灵均正和大哥抢栗子吃,不顾烫手,剥开就往嘴里送。没法子,进嘴前都还说不准归谁。
听说来人是找岑六,她动作一慢,手中两只栗子叫寇雄一把抓去。来人自称信使,带着贵重物件要亲自交给岑六,却不肯说是替谁送信。
岑六拿着递进来的名帖,把上头“方大”这名字几乎盯出个洞来。张灵均在旁瞧见,忍不住道:“一看就是假名字,藏头露尾的。”
岑六听了,把手里栗肉喂给她:“我去接这人一趟。”
张灵均本已隐约猜着来人身份,见他亲自去接更是确定,正要跟去,寇雄叫住她,不由分说倒来一捧栗子。
看妹子抱着一怀栗子发愣,寇雄摸摸她头:“我还真跟你抢口吃的?我抢灵至的去。”
张灵至递个空布袋给姐姐,一口吞掉手中栗肉。
***
这信使身材长大,一张鼻宽耳阔的方脸,跟他们回院路上一言不发。张灵均落后半步,肆无忌惮打量他许久,也没看出分毫破绽。
岑六独住的院落小,进了院张灵均就停步道:“太爷叫我多晒太阳。”
她没费心掩饰自己是借故回避,反正没人会拆穿她。
信使进屋,从怀里掏出个盒子,打开摆上桌。岑六随手放下那兜栗子,装得太满,桌面滚落两颗。信使瞧着,把玉盒往旁推了推:“小姐说,事办得漂亮,这是报酬。别到处说嘴,若有风言风语出来,你也跑不掉。”
岑六合上盖子推到一边:“小姐倒是大方。”
两人心里都知道,不算大方。苏慈一条命就值这个价,真论起来,这该叫封口费、买命钱。
信使的信已送完,却没有走。岑六也不催。
秋风萧萧,木叶纷落。客舍门板经不住这等摧残,吱呀作响。
一片寂然中,响起栗壳捏开口的脆响:“师父,你扔了那颗石子,真后悔得要命吗?”
岑百川目光追着他手中栗肉落进瓷碟,反问:“你真想知道?”
这何尝不是种回答?岑六说不上失望,他早有预料。就算外人看来迂腐到近乎不可能的地步,从岑叔明到岑望再到岑骊,他清楚师父是真守着那忠心。
他没问下去,而是说:“是你给灵均他们吴来的画像。”
吴来的脸和身份都经过岑百川的手,他当然画得出。
“是。”
“是师父你易容成我样貌,给那老乞丐留下线索。”
“吴来”逃出山门后没下过山,老乞丐怎可能见过他?这中间肯定有人搞鬼。但师父的回答还是叫他吃了一惊:“那老乞丐就是我。”
老赵学艺还是不精,否则该看出破绽的。岑六摇头失笑,又道:“灵均他们找着我那天,师父先投响箭提醒我们,又杀死被我们打昏的那弟子,还要过湖去提点胡北,不累么?早知后头要露行迹,还不如一开头就别藏着。”
岑百川这回倒一怔,片刻已想明白,大笑:“是我做的我都认,唯独小沧湖那劳什子弟子跟我没关。昆仑做事刻薄,还用我去收尾?那孙子知道人在自个手上跑了,哪敢报信!
“至于行迹,是我大意,没想你那小情人眼力那么好。”
他真想过杀了张灵均,叫她闭嘴。然而……
岑六“咔咔咔”地掰栗子,棕色的栗肉堆成座小山。他问:“老赵怎样了?”
岑百川轻嗤一声:“那小子没事,混进镇上,胡北派人接应,没叫昆仑抓着。算他命大,只回去挨了顿骂,小姐也没罚他。”
小姐一向优容,唯独这回,连着派师父和老赵来……让自己活着,真有那么碍事?岑六摇摇头,不再想这事,心头放下块大石。
他已没什么再想问的。不如说,剩下那些事,问也无益,徒添伤心。
岑百川端详他许久,倒说:“你要还信得过我眼力,就改回练右手剑。你本就没必要和我们师徒一样左手使剑。”
他说的还是“我们师徒”。岑六心底一酸,还是说:“我不是为一样才换手的。”
他六岁习武,到十六岁忽然换了惯用手,十年苦功说丢就丢。他虽从没跟师父解释,岑百川心里却明白,是为他心里那个坎过不去。
剑朴死得太惨。回家时岑六已被岑叔明关起,岑百川揪着赵敬问出过前因后果。很快,那偷换名单、骗他们进断肠路的小队长就在剿匪时出了意外,岑家给的抚恤够丰厚,也没人追究。
师徒间如有默契,再也没提过那名字。到今天,岑百川突然在想,当年是不是该多问句,六子,你难受吗?
……
二十岁时,混混“癞狗”跪在岑叔明面前,口出狂言,要这天下第一铸剑师为自己铸最好的剑,然后他会成为岑叔明手上最好的剑。
他说到做到,岑百川这名字如今江湖无人不晓,就算人人说他是岑家一条狗,也是条好狗。
天下皆知,剑道是他一生所求。此外呢?
他明白做人不能太贪心。他没想着救岑六,不然也不会丢出那颗石子,借乌英之手永绝后患。
然而……岑六还活着,这后患没绝掉,反而一生二、二生三,无穷无尽起来了。
是天意吧,还是他也曾有这机会,只是他不敢?不敢豁出命去,剔掉脊梁骨里刻着那个岑字。
他怕死,更怕剔掉以后再站不起来。没了脊梁骨的一条癞狗,能找着条臭水沟,不挨过路人踹已是个不错的结局。
岑百川终于说:“六子,你和我们都不一样。既然走了,以后就好好过。”
岑百川对徒弟一向直呼其名,“六子”这小名,岑六就没听师父喊过。
岑六不由得问:“师父你呢?小姐叫你上昆仑不是救我的吧?”
岑百川淡然道:“他们不会为难我太过。”
至此,师徒间再没话说。岑六随着师父动作起身,岑百川摆手止住他:“不用送。”
岑六没坚持。岑百川从不用人送,说那样太婆妈,但他每回都站起身后才想起。
***
张灵均推门而入,见岑六垂着头,伫立在桌前。她走过去,拿了枚栗子吃:“前辈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问了些岑家的事,师父叫我别乱说。”岑六道,想起件事,“是你叫胡北去打听老赵消息的?那孩子没那么周全。”
她点点头:“你没醒,但我觉得你应该会这么干。”
以她刚才提及岑百川那不以为然的样子,只怕并不在意老赵死活。他低头微笑,吃掉她递来的一枚栗肉:“明明是我剥的,怎么过你一趟手,就成了你的功劳?”
张灵均大怒,白眼相待:“不想吃直说不妨。”
“别,”岑六忙拽住她,“我是说,过你一遍手,显得更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