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明月明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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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良弼一脉门人本就是赶回来办婚事，新人既已离山，温良弼在汉中还有未竟之事，携孙云朝出门，唐阿婆也进山采药。热闹不过十几天，风流云散，已是天南海北，有缘再见。
直到师父走后，张灵均才想起件事，和温夫人闲聊时问起。
“你们寄来那许多信，我哪能件件记得？”温夫人先是反问，转念一想，又道，“你说那信里还附着另一封信？那我记得了。良弼读过那信，对我也感慨过。叶前辈的信他没拆开，在墓前烧给先掌门了。”
张灵均想过这结果。师父已是温师叔祖最近的亲人，遗物理当由他处理，师父性子又疏阔。但这故事就要这么湮没于世吗？
温夫人又道：“那段时日良弼下山几回，说是找了嘉定有名的笔杆子，把这事编成曲儿。虽没什么大清客看上，也有两个走江湖串戏的学了去，各地传唱。”
张灵均倒挺意外师父愿出这份力。师叔祖在世时，对这侄子并没太过关心，兴许对她的关照都比对师父多些。去世后，师父也就逢年过节祭祖时，顺便给父亲身旁那个牌位斟杯水酒。她道：“师父有心了。我走时去临江楼喝杯清茶，兴许还能听见。”
“成都府的临江楼？那怕还够不着。”温夫人边说，边抬手摘掉耳珰。
张灵均见状起身：“师母今天午睡这么早？我不打扰了。”
“人老了，就爱犯困。”温夫人把两只耳珰摆到桌上，起身，“先别走，你家里有信来。”
张灵均告辞出来，站在门口拆了信，边走边读。
这信很厚，她打开来，就要往最后一页翻，想看看谁这么啰嗦——她的家书一向是太爷写，太爷一向是言简意赅——可刚展开第一页，目光不觉就被吸引住了。
一张大纸，就写着九个字：
不日入川，仲秋见。
兄留
最后一个“留”字相当潦草，想必写的人觉得连这个字也多余。张灵均哭笑不得，翻过这页，下页却换了规矩方正的颜楷，抬头一行“二姊：见信安”。
最后这一个封皮里，她拆出三封信。只有张汝为的说了正事，讲阿婆去信里说有个法子，说不定能拔除宝珠。他看来也觉可行，正值暑热，来山中避避，也与阿婆商议。
寇雄一共就只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而张灵至的……她数了，一共二十二页来信，大哥和太爷加起来占了四页，小弟独占十八页。正反面。
——四叔屋里的婢女遭赶出去，四婶大发雷霆，这是他后院第三回起火；七堂妹与堂哥家小侄女争抢秋千，磕着手肘，两家大人险些打起来。
张灵均从未如今日这般了解张家后宅形势。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太久没和这小弟交心了——他小时候，有这么八婆吗？
该在涑阳找些好学塾，她想着，小弟已开了蒙，不该一直在家里读书。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院门口。往日她不在，院里就很静，没什么人声，今天却不一样。
门内飒飒有声，是有人练剑。
她正要推门，手还悬在半空，忽然停顿住。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已经能听出利器破空声时快时慢。她见过岑六出手，稳定、精准，不像这样。
再听，开头还章法俨然的动静，逐渐杂乱无章起来。最后一招，她心里“嚯”了一声——是个习武的人，都能听出问题。没有招式是这样突兀地结束的，那就像一口气走到一半，硬要憋回去，会顶着喉咙。
除非……
第一次拿真刀的时候，她才八岁，精钢炼成的大刀挥起来太勉强，一把没握住，父亲冲上来推她到一边，才没伤着自己。
那回，她也是这样，一招走到半途，断得无声无息。
她屏着气，抬起左脚，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再抬右脚时，隔着院墙里面传来一声低吼，负痛、癫狂。
她心头一颤。
有东西被踹翻在地。大约是个很重的物件，一声闷响。
再然后，院内院外，同归于寂。
***
张灵均推开门，嘴里哼着歌。
岑六有些意外地起身迎她，忍不住笑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石凳已被扶起，但侧边沾着点泥，昨夜想必下过雨，她竟没听见。一柄长剑横放在石桌上，她认出剑绦，是从演武场借来。
“有家书到，”她举起手中书信，装作刚瞧见他额上汗珠：“练剑呢？我打扰你没有？”
“没，刚练完，正歇着呢。”岑六举手揩汗，左手方一抬，顿住，又换右手，“家书说什么？”
他真觉得这样能遮掩过去？张灵均摇头嗤笑，以目示意他左手。岑六只好伸出手给她看。
小指根处，愈合的伤口仍然狰狞赤红，往下半分，一道还没磨成的新茧里透出血迹。
她托住这只手，揩掉血痕，手指拂过断指伤疤处，僵硬虬结的一块死肉。岑六的手微微一颤，像要从她手中抽离，可最后还是没动。
她声音柔得像一汪春水，她自己没听出：“疼吗？”
岑六右手握上来，摩挲她手背，轻得令人心底发痒：“少根手指，哪能那么轻松就让我练成。”
张灵均的心一定。她最怕他连提都不肯提，那才真会郁结在心。她拉着岑六进屋，边翻找伤药，边漫不经心地说：“我哥要来过中秋。”
“啊？”
***
涑阳到九重山驻地也就半个月脚程，寇雄三人只比那信晚到两三天。岑六和张灵均一起出去接人，张汝为和张灵至他都认得，最后一条大汉，张灵均亲亲热热叫了声：“大哥！”
寇雄抱着妹子，眼睛却盯着岑六：“你……？”
岑六记性比他好些：“前辈和我有过一面之缘。”
“你和我妹子这关系，你管我叫前辈？不觉着自己虚伪？”寇雄挺不满意。
“大哥。”岑六从善如流，道：“还没谢过大哥那时救我手下。”
张灵均久已意外，插进嘴来：“你们认得？怎么这里就我不知道？”
岑六忙解释：“不认得，只恰巧碰见过。”
“我也不知道！”张灵至叫道。
“别站在这了，进去说。”这是张汝为，老人家毕竟上了年纪，舟车劳顿。
“都别说了。”寇雄叫他们吵得头疼，深吸口气，“也没怎地，山匪进村打粮油时，恰好我和他马帮都借宿那村里，有些交情。”
他扭头打量着岑六，点点头：“那时我有事在身，打退匪类就得走，没机会交谈。记得你身手不错，怎么，找时间过两招？”
真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张灵均叹口气，拉拉她哥，道：“等他伤好些再说。”
这话不用避着岑六。至于这一再说再到何时，就不好说了。
岑六笑笑算是默认。寇雄似也没瞧出什么，恍悟道：“你这伤是——你真杀了苏慈？”
就算岑骊也不敢这么直说出来。岑六吃了一惊，张灵均恼道：“哥！”
寇雄叫妹子在手臂上扭了一把，倒吸冷气争辩道：“灵至不也已知道？”
张汝为幽幽道：“我这把老骨头，人老了，记性也差。你方才说什么没？”
话已出口，再怎么着也塞不回寇雄嘴里去。张灵均只得道：“哥，这种事怎好乱说？日后江湖上谣传起来，就找你算账。”
寇雄也悔自己嘴太快，对岑六道：“对不住，我出去一定管住嘴。不过，”他一掌拍在岑六肩上，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苏慈，啧啧。”
***
天意秋初，金风微度，转眼已到八月十四。
张家三人本是来找阿婆商讨宝珠一事，阿婆今岁进山晚，到这时还没回来。幸好他们三人同来，寇雄自找地方练刀，张汝为每日指点灵至读书、间或来张灵均院里瞧瞧两个病号，也不算寂寞。
中秋在即，张灵均喊着大哥、小弟和岑六一同下山采买，张汝为推说秋乏懒动，歇在屋里。她知道太爷是怕他们拘束，也不多劝。
嘉定州府热闹非常，团圆节前夜，酒肆全被抢购一空，好不容易才有个伙计在酒窖木梯下找出两坛女儿红。
不多，却也够喝。毕竟太爷来后，张灵均和岑六都被禁了酒。
张灵至还是头回下山，缠着姐姐要去书肆买些夹江造纸，带回去写字作画用。眼见天色将晚，张灵均有些迟疑，对寇雄使个眼色。
大哥悟了，提溜着小弟一起去书肆。她正要讲话，岑六先一步抢道：“灵均，你跟我来。”
他带着张灵均左拐右拐，拐到个小巷金银饰店面前，没直接进去，挠头道：“这店家小，但我看着做工不错。”
他转第二个弯时张灵均就猜出要做什么，这时只笑：“亏你找得着他家，我在这五六年，才知道这家做首饰最精细。”
岑六不敢居功，老实说：“我是问了唐姑娘。”
两人走进去，掌柜的先瞧见岑六，道：“客官订的东西已做好了。”
一转眼，又瞧见张灵均，这回盯着她看了会，才一拍大腿：“张姑娘！好久没照顾生意了。”
“我这几年不在家，才回来，”张灵均笑道，“唐姐姐的嫁衣头面也是你家定做的？我瞧那扭嵌金丝的手法眼熟。”
“唐秋月姑娘？”店家笑道，“正是小店手艺。不瞒姑娘，专请了成都府的熟手来打样。”
“难怪花样新鲜，店家有心了。”
掌柜的和她几句话聊热，顺口道：“张姑娘要定，小店肯定延请蜀地最好的匠人。”
这话怎么就绕到自己身上来？张灵均大窘，偷眼瞧着岑六。岑六脸上挂着微笑，大约觉得她在叙旧没细听，见她看来，投来个困惑的眼神。
说不清为什么，她悄悄松口气，摇头道：“没，还远呢。”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明月明年（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