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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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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弟子全都愣住了。没人想到这车夫会突然发难,更没人想到他能一举建功。
只愣神的片刻,那车夫就向他们冲过来。弟子立时大乱,驱马上前的、拨转马头朝后的乱成一团。这无名车夫的轻功竟也是一流,两个起落已到近前。乌英是昆仑年轻一代当之无愧的首座,尚且一招落败,剩下这些弟子忙回护自身,剑风个个舞得滴水不漏。
哪知剑光却只在马下闪动,战马的哀鸣此起彼伏,转眼已被杀得七零八落,只有乌英的坐骑被车夫拿剑背在屁股上重重一抽,受惊往前奔逃。
有个弟子反应慢了些,被倒下的坐骑压住双腿,动弹不得,不住哀嚎。另一个想护马没护住,被车夫连人带马一起割了喉咙。
其他人不得不下马接战。车夫在联手攻来的两人之间一矮身,长剑轻点,当当两声荡开左右兵器,从中穿过,后头第三个人方才起手,就被扎了个对穿。
“二弟!”前头那俩人中,高个子痛呼一声,挥剑攻来。他痛极若狂,不成章法,叫车夫窥着个空子,迎面一剑送去陪他二弟。
另一人见势不妙,掉头逃跑。这人轻功本就好,兼为着逃命使出十分力气,两人一追一逃奔出几十丈,那车夫反而越落越远。
这弟子心知乌英死在这里,他回去必遭责问,眼见要逃出生天,他不禁扭头瞧了一眼。
一道亮光从他圆睁的瞳孔中闪过,剑刃插进两眼之间。乌英的剑极薄,直到他倒地时,血才从创口下流出。
车夫瞧着他被自己拼力掷出的长剑杀死,转过身。
最后剩下的那个弟子在他杀死乌英时就已退到战圈最远处,第二个人殒命时,他拔腿就逃。他叫单闯,师兄弟间却拿姓氏的别音叫他“没胆”,因为他十六岁时,听说自己要被分去看地牢,吓得高烧三天、大病一场。起来以后,地牢的缺早叫别人填了,这外号也从此跟住了他。
他不喜欢见血、不喜欢杀人,跟乌英也没交集。若不是昨夜山上发现了个可疑的人,今天轮不着他跟乌英出来。
单闯心里发苦,那姑娘却已驾马向他奔来。那战马本是乌英坐骑,神骏非常,他知道逃不掉,双手抓住剑柄,反身应战。
到五六丈开外,那姑娘长身而起,右脚脱蹬踏上马鞍,借着奔马的势头一刀劈下。两人刀剑一接,各自震得手臂发麻,却均未脱手。
战马奔过他身边,掉个头,忽又折回。单闯不时扭头去看那方战局,正好瞧见车夫追杀另一人,心下不由大急。战马却又已冲到十丈开外,那姑娘又一次踏上马鞍,这回换了左脚。
许是右腿带伤,刀劈下时,她没站稳,下身露出个空门。单闯狂吼一声刺向她右腿。
他空门窥得很准,剑尖已送进她刀光所笼的范围内,眼见就要斩断她右腿。然而那条腿忽地向上一提,刀尖暴进,长剑只插进马肚里,战马悲鸣一声,腹中骨碌碌滚下一坨物事,竟是好长一条马肠。它来势甚急,一蹄踏在自己的肠子上,还不停步。
单闯见那姑娘双脚站在马背上,身子左摇右晃,却始终没有坠下。
他娘的,谁能想到世上有人这么骑马?这血怎地捂不住?
他想着,想看看捂着喉咙的手,刚一低头,就栽倒在地上。
张灵均跳下马背,白马在她身侧轰然倒地。
她头也不回,轻巧地抬眼望去,一看,大惊失色:马车竟不在原地。她四下一看,才瞧见那车已奔出数十丈外,车辕上坐着的人穿着昆仑弟子服色、吊着胳膊,正是钱青。
前头不远就是市镇,叫他跑进去了势必麻烦。她要追,方一提气,丹田一阵刺痛,双腿酸软,险些摔倒在地。车夫从她右后方追上去,可一时半会,也难追及。
车上突地传来一声惨叫。隔着二百步远,张灵均仍看见一道血箭从钱青喉中飚出。
侯岐两手紧紧扒着钱青的尸体,并非出于愧疚,而是因为辕马屁股上挨了钱青一刀,还在狂奔,整辆车颠得快要散架,不这样,他会被甩下去。
车夫终于追上马车,勒住缰绳。车一停下,侯岐立刻扔掉小刀,趴在车门前开始呕吐。
***
张灵均挪回驰道上时,马车也已被驾了回来。钱青的尸体搭在车前头,软塌塌地,她移开目光,扶着车门坐倒在地。车夫跳下车,径直走到那被马压住的弟子身边,捡起他的佩剑。那人还有气:“我不认得你们!别杀我,我不——”
求饶声戛然而止。
侯岐一偏头,又干呕起来。
车夫走回来,她道:“他的马车往东走的,前辈沿着村道就找得到……昆仑还有人在追。”
车夫把钱青的尸体拖下车放在道边,道:“我只接了你们这车,管不了别人。再说你们同行这人听着要紧得很,放心交给外人?”
她捂着脸,声音发颤,不知是哭还是笑:“是不是外人,前辈自己不清楚吗?”
车夫剑眉斜飞,平平的样貌因一扬眉,显得狂傲起来:“你认得我?”
“我见过前辈出手,这点眼力还在。”
“认得还敢指使我?”
车夫口气始终是淡淡的,她摸不准这前辈高人的脾气,只好道:“不是指使,也不是求您帮忙,只望您想想,能为了他救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救他?”
车夫紧紧抿着嘴角,欲言又止。
目送他往小路上走去,张灵均撑起身子,收拾起小白的两截尸体。侯岐撑起个布袋,她捧起蛇尸放进袋中,不禁问道:“侯大夫,这尸首……能缝到一处吗?”
侯岐道:“你瞧那鳞甲,银针刺得穿么?”说着,看到她神情,又道,“罢了,你打些铁针来,我试试……”
她道:“这也能试?……轻点!”
侯岐把她右臂的包扎松开些,翻个白眼:“刚才怎么没见你喊疼?行了,坐着吧,我驾车。”
他御术不精,张灵均靠在车厢壁上,马车摇摇晃晃,还能听见侯大夫不时低声训马。她抱着布袋,渐渐睡着了。
***
张灵均梦见船。
她梦见的是十六七岁、去南边找大哥时的事情。
那时寇雄已离家多年,兄妹相见,多少有些生疏。大哥身边还有个秀气的江南姑娘,姓许。大哥介绍她俩认识,张灵均嘴里喊着许姑娘,心里想,看这情形,没几天恐怕要改口叫嫂子。
那天他们是从苏州上去应天府。许姑娘晕船晕得脸色发青,大哥在她身边柔声安慰,黏黏糊糊,旁若无人。张灵均在他俩对面如坐针毡,不多时,逃去甲板散心。
碧水青山,江风动人,她感到那颗宝珠在胸中跳动。
不知看了多久,肩上突然被人一拍。寇雄拉着她:“灵均,要下雨了,快回来避避。”
她被一把拽回舱里,许姑娘冲她虚弱地笑了笑,大概是吐过了,脸色反而好些。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就砸下来,船身颠簸不休,她紧紧扒着窗槛向外看。
平静的江面变了脸色,天风海雨扯动云根,扬起的浪如同天河倒灌,高高抛起他们这艘客船。
在悬空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舟子执着竹篙立在船头,江水打湿了他的鞋袜,他不动,仰头望着他们。
客船落回水里,重重一挫,舱里惊呼四起,张灵均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风高浪急,一转眼,那小舟就和他们擦肩而过。
那么小的船,浪一拍,肯定就翻了。
她急得追着它大喊:“喂!岑六!”
一嗓子,把自己喊醒了。
张灵均发觉自己仍随着马车颠簸,只是已躺下了。身下床硬得硌人,躺得她腰酸背痛。
岑六坐在对面,撑着头。她一睁眼,和他目光对上,两人都是一怔。张灵均抬手拢拢头发,见岑六也一脸不自在地转开眼。他的易容洗掉了,两只眼皮上敷了厚厚一层药膏,看着十分滑稽。她不禁噗嗤一笑,问:“那是什么?”
岑六竟然听懂了,答道:“侯大夫的祛疤药,挺辣的。”
她也没坐起来,就躺着抱起胳膊来,道:“侯大夫懂我,这张脸可别留疤。现在怎样了?”
岑六道:“已过了凉州卫,昆仑想必追不上了。胡北和侯大夫都好,我么,就那样。”
张灵均的眼不受控制地往下溜了溜,岑六左手往背后一藏。她低眉笑了:“嘴这么贫,我看你好得很。那车夫呢?”
“哪个?都在凉州卫打发走了,只留下这架车。”
“没留下话?”
岑六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她稍微寻摸出点意思来,怕他起疑,没再多问。
岑六也没开口。过了好久,或者也可能只是一刹那,他低声说:“灵均,这么久不见……你不欢迎我一下么?”
张灵均强忍住笑,道:“喔?什么叫欢迎?”
她眼睁睁看着岑六张嘴,又闭上,瞪她,耳垂发红,最后探身过来。一开始,是劫后余生,额头相抵,后来,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唇齿相依。
谁也没瞧见,门帘掀了下,飞快地又合上了。侯岐坐在车前头,越想越气:这些江湖人,难道没听过那句老话,色字头上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