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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有怨报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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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灵均手底下搡了侯岐一把。侯岐顺着那力道跌回车里。她没说话,而是扫视着乌英带来的人数。不算上钱青,还有六个弟子。
她道:“我不知道。”这是实话,她不知道什么吴来,只认得岑六,而且,“乌兄没证据,杀了我就能交代?”
乌英笑道:“我不想杀人,只想找着那天杀的刺客。深些的车辙只有两道,另外的想必都是空车,你不说我也找得着——实话告诉你,已有人去追了。张姑娘,我问你是想给你条活路。”
张灵均的心慢慢往下沉,道:“我不信。”
乌英道:“你信不信都没用,我用得着向谁交代?你死在这儿没人知道。”
她听着侯岐在后头爆了粗口。那大夫很聪明,想必明白自个的处境——乌英杀了她,自也要杀他灭口。
她说:“照规矩,你不能动金剑门人。”
她指着的并不是个人,只不过是马车的车头而已。车辕下头隐秘的地方刻着一口小剑,拿染料涂成黄色。
然而车夫早早跳下车去,远远喊道:“金剑旗下客,不看、不听、不说。”
这句话出名得很。金剑门就是靠着这三样美德,以及和驻地咫尺之遥、肥美得可以喂饱最强壮的辕马的草场,或许还要算上上代掌门和少林方丈的交情,才从郑州一个小门派混成河南有头有脸的门派。金剑门没有弟子,掌门和管事下头就是车夫,但有最快的车、最好的车夫和最严的嘴。
金剑门人从不多管闲事。
张灵均知道露怯了,乌英必然已看出她底牌出尽。
果然,他翻身下马,道:“昆仑的事,与金剑门人何干?我自然不会动他。张姑娘若是配合,我也不会动你,可惜……我也不欺负姑娘,公平点,我和你一打一。”
放在平时,张灵均会笑出声。公平?乌英看着可不像那种人。
但她没笑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感到呼吸有些窒闷。她的心脏收紧,跳得飞快——但只有一道声音。
乌英挺剑攻来,张灵均迎上。一交手,她立刻发现这人剑法极快,而且内力沉厚。寻常人在他这年纪,二者占一个就算不错,不愧是苏慈亲传。
她左手刀迎上长剑,各自硬接一记,张灵均只觉得左臂发麻,右手抢进中宫,取乌英咽喉。乌英回剑自救, “叮”一声响,打开她刀刃。
她忙缩手后撤,果见乌英剑刃下削,与刀身相接,拉出一道火花。若非抽身早,这一下她要么放手弃刀,要么得丢两根手指。
乌英逼开她,使出一招绝壁凌云,这是昆仑剑中极凌厉的一招,她不敢正面接战,身子一旋要取他左边腰眼,乌英却如同早有预料般,脚下一错退向右后,绝壁凌云仍是冲她咽喉直点而来。她双刀并架,方才挡下这剑,双臂一阵酸软,兵刃险些脱手。
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
只有她和太爷知道,宝珠没有和她一起醒来。没人知道的是,它什么时候才会醒。
单论结果,其实比她最好的期待还要好。宝珠不会再侵吞她的内力,却没有收回赠与她的天分。雁翎刀法由她使出来,仍是一等一的精妙。它虽没把以前取走的内力还回来,却已经十分慷慨。
然而此刻这慷慨却把她逼进绝境。她无法再借宝珠的内力,如今这点稀薄真气,碰着三脚猫还能唬唬人,见着正经高手,无异以卵击石。
乌英口中道:“好刀法!”更不后退,当当当连刺三剑,都被她架住,双刀翻飞卸去劲力,趁他招式用老,还了一招雁飞兔走,左手上撩、右手下切,使出缠字诀绞定长剑。然而剑身不过一晃,便重新稳住,反借势探来。
张灵均行的本是险招,欲要绞飞乌英兵刃,双刀一切不动,便知不好,长剑已到左肘,划破衣袖,在她臂上留下一道口子。张灵均忍痛还了一刀,稍迫开乌英,心下奇怪:这剑力道使足,够断她一臂。
乌英却不给她多想的时间,剑影一变,“易水秋波”招如其名,如水波一环接一环,变化万千,张灵均连接十二剑,终究气力不济,第十三剑上慢了半分,“刺啦”一声,右臂上也添了道口子。
不深,但很痛,每一抬手,都感觉肌肉在痉挛。纵使这样,她还是咬牙使出招长风落雁。她出手很巧,抢在乌英回剑之前,只不过这招本该像烈风一样抽得对手抬不起头,现在却好似奏乐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那剑挨了好些刀,连动也没动。
内力已经枯竭,气海深处一阵剧痛,她只恍惚了一刹,右腿一痛,膝盖上方又挨了一剑。还是不深,一触即分。
她终于明白过来。乌英在戏耍她,像猫抓着老鼠,却不饿时那样。他早就可以打倒她,但偏要这样侮辱她。
乌英又一剑刺来,她眼睛还跟得上,左手勉强挡住剑路,只是从肩到腕无一处不酸软,刀剑相击,单刀铿然落地。乌英的左手已扭住她另一只手腕,向后一压。张灵均只觉后腰挨着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疼得愣了片刻,才发觉自己仰面朝天,左边是马屁股,右边是车厢门。
乌英拿剑抵着她咽喉逼她仰倒在车前的木板上,左手使力掰开她手指——不算太困难——夺下刀来,远远扔开,手移到她腰间,道:“告诉我把吴来送去哪儿,我留你一命。不然,你麻烦,我也麻烦。”
张灵均咬着嘴唇,温温柔柔地笑了下:“我不嫌麻烦。”
右手边有人在喊,喊的什么?
“我杀了你”……?
乌英头也没转,颇不耐烦地一挥手。挥舞着小刀扑过来的侯大夫摔回车厢里,一头磕在厢壁上,没声息了。
张灵均眼角瞅见他那把闪着银光的小刀脱手落在座下,心生绝望。不仅是因为侯岐没什么用,更因为有那么一刹,自己真指望过这出手偷袭前会大喊提醒的愣头青。
腰间包扎停当的伤口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短促地喊出声,眼前一阵白光。她知道自己失血不少,是要昏过去了吗?
不……她瞪大眼,那白光忽而在视野里收窄成了一道白影。她什么都不顾了,脱口大叫:“快逃!”
那白影好像也懂得听她的话,半空中一个团身,近米长的身躯收成尺许,又一展,已换了方向要逃。
然而还是晚了。它团身时乌英剑已扬起,甫一展开,剑光如水银泻地,“扑”地一声,将那白影当中斩做两段。蛇身前半截落在她脸侧,血喷了她一头一脸。
小白!
张灵均张开嘴,温热的血流进嘴角。
阿婆说得不对,小白的血并不是冷的……
后半截蛇尸落在乌英脚边,沾了他一裤脚的血。他方要起脚踢开,张灵均忽然一阵干呕,控制不住地弓起身,脖颈擦过利刃,立刻见了血。乌英吃了一惊,还分心念着脚下那软塌塌、黏糊糊的触感,剑刃不由稍稍移开。
张灵均一翻腕,手指闪电般搭向他手臂,他腕上微微一痛,还未反应过来,又叫她拿掌根一拍,不知怎地半臂一阵麻软,长剑脱手倒飞而出。趁他发愣,张灵均一掌袭来,他横臂一挡,哪知她右手不过虚招,在他臂上一按,左手从下穿出,拍中他胸口。
乌英胸口一闷,知是内伤,若是对手神完气足时,这一下就够他在床上躺两三月。他怒气勃发,拔去右腕太渊穴上银针,一拳捣中她小腹。她本已力竭,无法抵挡,哀叫一声,捂着肚子坐倒在地上。
乌英正待再动手,见她目光向自己身后一飘,又立刻收回,他心中生疑,一脚将她踢倒,急回身,脚尖踢起地上佩刀,入手稍轻了些,但也能用。
那车夫不知何时竟走到近前,还捡起了他的剑。见他转头,居然还对他点了点头,一剑刺来。
剑招似简实繁,乌英脑中闪过数种应对,这招却好像都有后手可解,精妙处竟犹过于师父。金剑门人不都是些武功平平的马夫,怎会突然插手?他不知道,也无意知道,以刀为剑,同样一剑刺出。
“师兄!”昆仑弟子中传来一声惊呼。乌英的应对是同归于尽之势,他刀短,又是后发,还没碰着那车夫就会被刺个对穿。乌英却混不在乎,拿自己的胸膛迎向剑刃。
“嗤”一声,那剑直刺进他的心口,剑锋从背后透出。
乌英大睁着双眼,震惊、诧异和痛苦令他英俊黝黑的脸扭曲。他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怎么……”
他想不通。长剑脱手时他已扣动机关,剑锋本该吞进腔内。那机关他每日用桐油保养,绝不会锈蚀。
若非有心留意,绝没人能发现那机关。他头一回向师父炫耀这巧思时,师父拿着这剑看了足足半刻钟,这才大笑起来。那车夫却只不过刚碰着那剑。
他怎会发现?他怎可能发现?
他想起师父笑过以后,摸着自己的头,把玩了这剑好久,最后说:“英儿,这终究非是正道。你学得快,剑法有望大成,不该倚赖外道。”
但自己没听。这机关后来屡屡建功,更救过自己两回,于是自己更把师父的话抛在脑后。
师父终究是对的。师父总是对的,从小时候在人牙子手里救下自己、带自己回昆仑开始……
他瘫坐在地,向后倒下,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黑。利剑在胸口挫动,尖锐的疼痛却渐渐变钝。终于,眼前一亮,他已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记得那光里有样他很想抓住的东西。他伸出手,伸向那东西……
“娘……别扔下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