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失路》桂生山阿

60、冤家路窄

　　侯岐登时皱起眉，刚张开嘴，身后“砰”一声。厢房的门叫人一脚踹开，那年轻人扶着病人趔趄出来。张灵均没空再理他，打开大门，向外望去。

　　外面响起马蹄声和车轮声，本停在后院的那架马车绕到门前，出现在他们眼前。那两个人也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侯岐听见那个病人说：“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她答道：“车要快，载不了更多人。”

　　那人摇摇头，道：“答应我，别冒险。昆仑的手够不到兰州，用不着做多余的事。”

　　她说：“用得着你说？”

　　外头响起一声鞭花——那是车夫在催促。

　　那个人没再说什么，由年轻人扶上车去了。

　　张灵均转回来，面对侯岐：“侯大夫想好了？”

　　侯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好什么？”

　　“是我给你一刀，还是跟我们走？走了就别想着再回来，昆仑记仇得很，你还得换个名字。”

　　侯岐摇头道：“我不打算白挨刀。也不会跟你们走。到了兰州，我自有去处。”

　　张灵均听得直乐：“我是指，跟我们同行一段路。多雇个大夫我是不介意，侯大夫肯屈就么？”

　　侯岐眉一扬，险些问出：你们肯放我走？但他没有问。如果她没这个意思，靠嘴皮子恐怕说服不了，而如果的确是这个意思，他用不着问。

　　张灵均见他沉默，道：“我现在去找马，侯大夫收拾东西。不要紧的都别带了。”

　　侯岐道：“刚才那枚暗器，你处理过没有？”

　　这半天她还能站着，肯定是没毒。要是有毒，现在他只怕就能摆脱她了。但就那么放着，早晚也要感染化脓，什么金钱镖、飞蝗石，可不见得多干净。

　　她浑不在乎：“现在哪有时间管那些？”

　　侯岐想起自己救治过的江湖人里头，有个断了左手的，从回春堂走出去没两天，又见他在街上喝酒。这些人都这么不要命吗？

　　他说：“若不处理，碰见人动手不得碍事？”

　　张灵均想了想，掀起衣襟。伤势在腰间，铁蒺藜留下个血洞，但没他想的那么严重。侯岐瞧了两眼，进屋抓起药箱，用水冲洗凝结的血块，拿镊子夹掉伤口里头的布料纤维，最后往里倒了半瓶外伤药。这药不知拿什么制的，挺辛辣，张灵均忍了忍，“嘶”地倒抽口凉气，复杂地看着伤口上贴着的半块棉布，最后说了句：“多谢。”

　　侯岐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不是出于医者的慈心。兴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近乎背叛，但背叛劫匪，又似乎理所应当。

　　但张灵均已经很轻快地走出去了。

　　她再回来的时候，侯岐已经收好了东西。他只带着一口药箱，一个行囊。张灵均接过那看似不大的行囊时，整个人往下一坠，费力地把它挂上马背，问：“这装的什么？”

　　侯岐道：“两件衣服，几本书和我的医案。”

　　这可不像是“几本”的重量。她问：“不用带些别的？”

　　侯岐拍拍钱袋，道：“若都能带走，我倒想把我那张床也搬去。”

　　她笑笑，问：“要我帮你吗？”

　　侯岐摆摆手，爬上马背，动作有些笨拙，但抓住缰绳的方式说明他有骑马的经验。

　　张灵均翻身上马，提醒了一句：“侯大夫，你那药箱挪挪，待会磕着腿。”

　　侯岐把悬在大腿根上的药箱提到胸口，她看了眼，摇摇头没说话。

　　两人并辔往外走去。约走出三四十步，侯岐突然道：“等等。”

　　他跳下马，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张嫂子应门时很是奇怪：“侯大夫？怎么这个点来？今晚娃子们都睡了，你把菜单子给我，明日中午……不，晚上我买了菜过去。喔，可别再列什么苦瓜烧肉了，这季节哪里有得卖？”

　　侯岐耐心地等她说完，道：“嫂子，我不是来找你替我做饭的。我要走了。”

　　张嫂子“喔”了一声，道：“是哪家要长雇你去坐诊？下月凉瓜该上市了，那之前回得来不？”

　　侯岐笑笑：“不回来了。二宝的药还是要照吃，伤寒伤及肺脏，吃满三个月方能去根，别看我走了就停，不然以后还有的受罪。”

　　张嫂子吃了一惊：“不回来了？侯大夫去哪？”

　　侯岐摇摇头，道：“保重。”

　　张嫂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在他没入夜色前终于叫道：“一路平安！”

　　侯岐转过拐角，接过张灵均手里的缰绳，再次爬上马背。这回他把药箱的布带在胸前打了个结收紧，才打马跟上张灵均。

　　***

　　到镇子口的时候，张灵均打了个唿哨。从阴影里，又驶出三架马车。侯岐惊诧地看着这三架车，发觉车夫和昨夜住在他家的那位车夫长得虽不像，神情却是一样的冷漠。

　　张灵均招呼着他跳下马来，拿鞭子抽打马背。赁来的马匹性格柔顺，虽然哀鸣，却没有惊跳窜逃。她狠下心，抽刀割伤马股，马儿终于一左一右，奔逃进暮色掩映下的原野中。

　　两人登上其中一架马车。侯岐问：“这有用吗？昆仑兵分几路，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张灵均凉凉地纠正他：“是‘咱们’，侯大夫。”

　　侯岐默然无语。她又说：“我赌他们来的人不会太多，再分兵，连我师弟都对付得了。我只担心一个人。这人要是来了，放多少疑阵都不过分。”

　　“这人叫乌英。”

　　侯岐不认得乌英。但从她的表情里看出这人是个硬点子。他希望她能猜错。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个人运气很差，那经常会一直差下去。

　　马蹄声响起来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张灵均那样经过锤炼的耳力也能听得到。他在心里祈祷，希望那是路过的客人，但那些人直冲他们而来，而且，接近以后，能听出整齐的节奏下杂沓的落步——来的人比他想的还要多。

　　他们团团围住马车，鞍鞯齐备的战马在窗外飞奔而过，转得侯岐眼晕，马上的昆仑弟子拔出剑对着车内。马车终于被逼停。张灵均没对他说什么，掀开车帘，在车辕上站起来，拔出刀：“乌兄这是什么意思？”

　　一骑排众而出，黑甲黑面的青年道：“张姑娘，想不到这么快再见。”

　　他招招手，身后跟上另一骑，右臂拿根布带吊在胸前。这个弟子的半张脸都肿着，直到出声说话，侯岐才认出他是钱青：“这就是侯大夫。”

　　乌英声音里不无讥刺：“没认错？侯大夫这身板，瞧着不像能打昏你的模样。”

　　钱青低头缩肩，喏喏道：“是那位姑娘……”

　　“被个姑娘打昏不更丢人？”侯岐摆手叫他回去，扭头对他们道：“解释解释吧，张姑娘。我这师弟虽不成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教训得的。不然，左来个华山，右来个少林，还有昆仑什么事？”

　　侯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张灵均侧过头，瞧了他一眼。从这一眼，他看出她有同样的感觉，但也还说不出原因。

　　张灵均答道：“钱少侠并没得罪我。只是他碍着我的事，不得不请他暂歇息歇息。”

　　乌英大笑道：“若是这样，倒要叫我这师弟向你道歉了。只是不知他碍着张姑娘何事？”

　　张灵均道：“乌少侠托我找那人，我刚查着线索。还没问出来，怎好叫人打断？”

　　“什么线索，你听得，昆仑听不得？”

　　张灵均窘，不过片刻，又坦然道：“昆仑自然听得，不过叫你们听去，那五百两不就没了着落？我在山下找人，乌兄尚且要派人跟着我，不就是为了免出这钱？”

　　侯岐听得半懂不懂，只猜出他们嘴里提的那人，就是那垂死的病人，正疑虑时，乌英突地向他看来：“这么说来，侯大夫知道线索？钱青说你喊着那人就在你屋里，现在人在哪里？”

　　侯岐攥住袖口，颤声道：“我、我也不知……我是为了救命胡乱喊的，但我真见过他，在山上……好些天前了……”

　　他虽有两分急智，到底时间太紧，来不及描补，越说越是颠三倒四，到最后，连张灵均都听得皱眉。

　　乌英本来长得就黑，脸再一黑，和一身银甲更是交相辉映，终于忍不住道：“侯大夫，你说在山上见过那人，我且问你，你是哪日上的山？李掌柜的说你今天前一直在堂里，这个月连假都没告过。”

　　侯岐张口结舌，半晌道：“我是夜里上的山……这个，少侠有所不知，许多珍稀草药月光下才找得见……”

　　“行了。”叫停的竟是张灵均。她拿手在他肩上按了按，道：“侯大夫是被我胁迫，乌兄用不着逼迫他。”

　　乌英道：“张姑娘肯认了？说实话，你藏得不错，连钱师弟也没见着你的脸。刚才认出你，在下还真有几分意外。”

　　张灵均一愣。怎么乌英见着她，竟会意外？那小沧湖的弟子可是真真切切瞧见她脸的，何况昆仑又早生疑。两下对照，她本以为乌英必定已经知道是她助岑六逃走。

　　她心念一转，满嘴苦涩，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乌英根本就不知道来龙去脉，不然哪会和他们多废这许多话？他来，根本不是来抓人，他可能甚至不知他们昨夜刚刚逃出来。兴许只是今天正好轮到这镇上点卯查人，他来带队，恰好碰着他们。

　　若她昨晚另找个大夫……

　　不，就算是钱青发觉不对以后，她也有机会。她若沉住气放走钱青，送走岑六、胡北，再胁迫侯岐圆谎——兴许都不用胁迫，他方才配合得很——也许乌英真会信。但她跑了，而且是带侯岐一起跑——这相当于是把“这里有鬼”四个大字写在脸上，还要凑到乌英跟前去给他看。

　　可世上毕竟没如果。

　　乌英道：“深些的车辙只有两道，另外两架想必都是空车，就算你不说，我也找得着。张姑娘，在下只问一遍，吴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