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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恩将仇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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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六低头时,瞄见胡北的脸皱成苦瓜一样。现在知道怕了?刚才不还和张姑娘有说有笑?
他说:“是我疏忽,觉得进洞也不怕她跑,就放松了些。”
说完他就知道这话更是拱火,岑骊果然嗤笑一声:“兵器的事呢?要是赵敬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打算瞒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岑家了?”
话说到这份上,岑六没二话,单膝跪下:“属下失职,请小姐责罚。”
他没抬头,所以先听见胡北一声惊呼,然后才是破空声。听着像件重物。最后一刻,他偏了下头。
笔筒砸中他左肩,一声闷响,滚落在地。两支毛笔散落出来,还有支在半空中就飞出,落到身后去了。
胡北跟着往下跪,呼吸粗重,在落针可闻的帐中尤为清晰。
上首,岑百川清清嗓子,见他没反应,又清了清。
岑六起身,拾起笔筒——实木的,难怪这么重——又侧身去捡笔。胡北从眉毛下头偷瞄着他,欲言又止。
他捧着笔筒,放回岑骊手旁的矮桌上,退回原位站好。
岑骊的火气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静了半晌,意兴阑珊:“算了,回去你自己领罚,别叫我知道还有下次。”
赵敬趋上前,哂笑道:“六子也是疏忽了,绝不会有下回。”说着,伸手在背后扒拉了岑六一把。
岑六退到他身后,顺手把胡北也拎起来,三个人站成三只鹌鹑一样,百川先生在上头训他们:“瞧你们这臊眉耷眼的……”
岑骊打断他,按着太阳穴:“好啦,川叔。还有正事要办。”
岑百川就住了口,和赵敬一起出去,过会,又打起帘子进来。岑念巧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一旁垂手站住。
再后头的张姑娘就没那么规矩了,先在门口张望片刻,直到百川先生催她快点,才施施然走到帐中站定。
两个姑娘都若有若无地瞟了岑六一眼,不一样的是,岑念巧很快移开眼,张姑娘脸上笑微微的,眼神却有点冷。
岑骊就直入正题了:“这么说吧,张姑娘。我手底下呢,有人说你藏着兵刃,还能动手。你也知道,我没练过武,对付不了你,大家都退一步,东西交出来,出山之前我保你自由走动。”
岑六发誓,他听见张姑娘“哈”地冷笑了声。
她抬起眼睛直视着岑骊:“岑小姐,我就偷你个香囊还没得手,人你也绑了,身你也搜过,还用得着找这借口么?”
岑骊说:“张姑娘,你出身九重山,我不信你不知道香囊能用来做什么。”
九重山是个小门派,深居巴蜀山中,岑六也只是听过。据说,他家与滇西有些关联,于巫蛊诅咒一道上极擅长。
张姑娘就笑了,道:“早知道要我招惹岑小姐,我一定不接这活计。”
岑骊也笑笑,手指轻拨着桌上的毛笔:“其实,我和张姑娘没过节,我只想知道谁雇的你——但看来张姑娘还是不愿说。念巧,再搜回身吧。”
岑念巧一怔,忙走上前去。张姑娘举起双手,顺从地随着岑念巧的动作转身。扫到岑六时,她状似无意地抬了下眼皮。这回岑六确信她眼神里有杀气。
半晌,岑念巧退开来,举起手中物件:“小姐,就这个。”
她举着的是支银簪子,没甚花色,头还是钝的。对姑娘来说,带这么支银簪,不仅再正常不过,甚至有些简素。
偏这时,外头又打帘子进来个人,是老赵:“小姐,马车搜过了,没兵器。”
赵敬说完,这才发觉帐中气氛尴尬,挪到岑六身旁,投来个疑问的眼色。岑六只当没看见。
张姑娘偏头看着那银簪,笑笑,一个字也没说。静了会,岑骊说:“我的人不会看错,不过,张姑娘,这回算我们得罪了。念巧,把东西还给人家。”
张姑娘接过簪子,甚至很客气地跟念巧道了声谢。她越是这样态度,岑骊脸上越是挂不住:“岑六,你送她回去。用不着再绑了。反正她一个人走不出这洞。”
最后这句话,半是说给他,半是说给张姑娘听。岑六一怔,百川先生已在上首催促:“还不快走?”
赵敬、岑念巧和胡北鱼贯而出。岑六最后一个,和张姑娘一齐往回走着。兴许是银针的作用,她走得稍慢些,很快和前头几人落下点距离。
岑六侧头看看她,想说话,又说不出口。倒是她清凌凌的眼睛在他脸上一转,问:“那个胡北,跟你挺熟?”
岑六只得说:“算我带出来的。”
张姑娘就笑笑,还是刚才在岑骊面前那个笑法,看上去没什么恶意,但就是叫人心里发慌:“是你说的吧?那会就你那位置看得见。胡北慌得跟什么似的,我还特意避着他,想他没看见,看见了也干不出恩将仇报的事。”
岑六没法解释,怎么说,“老赵告的密,跟我没关系”?就不说老赵是多少年的兄弟,把岑家家事拿到外人面前说,还嫌不够丢人?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地下这么安静?连个虫鸣声都没有。他硬着头皮答道:“职责所在,不敢擅专。”
“嘿。”她挑着眉毛气乐了,“岑家给你什么好处,真把自己当奴才啊。”
岑六火气也上来了,整晚都气不顺,又碰着这么个牙尖嘴利的祖宗:“这不劳您费心了。”
岑念巧从旁边帐下探出头来,只听见最后一句,见他俩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六哥?”
张姑娘“哼”了一声,又轻又飘、含讥带讽,一扭身,钻进那间帐篷去了。
***
岑六按着额头钻进自家帐里,胡北合衣坐着,一见他就说:“六哥,你没事吧?砸得重吗?是我不该放她到处走,小姐发火我吓着了,后来想说时你又瞪我……”
岑六活动了下左肩,隐隐作痛,明天只怕要肿。他说:“没事,和你没关。你那会说话只会更拱火。”
胡北“喔”了声,还有些担心地盯着他。他心烦得很,没心思照顾年轻人的情绪,脱了外衫,躺下,翻个身:“行了,睡吧。”
听着胡北是躺下了。
岑六闭上眼,眼前还是那条白影子,迅捷无匹、一击毙命。他知道自己没看错。
连搜身都搜不出的奇门兵器……她还藏着后手。也许,老赵做得没错……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就要见着周公时,背后被扒拉了下。
他绷不住了,撑着身体坐起,刚转过头就听胡北说:“哎,我好像知道那张姑娘是什么人了。”
岑六把骂人的话咽回去,精神了。
他也挺想知道——到底是哪路神仙,搞出那么多麻烦,还净往他头上找?
胡北像怕人听见似的,凑过来,压低声音:“六哥你听见没,她是九重山门下。”
“所以?”
“六哥你……”胡北露出种不忍卒视的表情,“九重山统共才几个人?你真不知道?”
岑六真不知道。
胡北其人,相当热爱江湖八卦,得闲就往淮阳茶楼酒店里头窜。他自己听了不算,还喜欢广而告之,上月逮谁跟谁说京师有个刀客挑战成名已久的“摘叶刀”沈青涯可惜无缘一见,这也罢了,上上月兴高采烈地问他知不知道江南林家长子跟个侍女私奔了——这他上哪儿知道去?
要广交朋友、要数得出天下豪杰——那都是江湖人的路数,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话虽如此,岑六也没拦过他。
九重山这门派,几十年前倒辉煌过一段时日。那是上上代的事情了,彼时西域的化外之地出了个魔教奸人,自称“西州君子”叶沾衣,剑挑峨眉,比武中杀了青城舵主徐不易,斩下舵旗,裹尸送上峨眉派山门。
这等狂悖之徒,谁能忍得?五大派为首,战帖一封接一封地送到这奸人手中,谁知他真是不世出的奇才,连败十数人,眼看要把中原武林踩在脚下,最后却折在名不见经传的九重山掌门手上。
此战以后,叶沾衣携教众退回西域,再未进犯中原。九重山掌门温泉声名鹊起——倒不是因为实力高强。直到现在,提起来还经常有人说,温泉真是运气好,赶上叶沾衣力竭战败,白赚偌大名头。
不过,这鹊起也就起了十来年。那一战后,九重山仍是几十年如一日地避世。江湖从不缺新鲜人,避着避着,这桩往事就没人再提,岑六记得,还是因岑家家塾中的老先生好说这段故事。
幸好胡北这人藏不住话,不需催促,就自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九重山一共也没几个人行走江湖,近十年来,出名的也就三个,里头两个是兄弟,还剩一位女侠,不就姓张,叫张灵均?”
见岑六还是摇头,他起急:“前两年劫了华南镖车那人不就是她,六哥你忘啦?”
这回事岑六倒也记得。约是两年前,华南镖局有趟最贵重的红花镖,保到晋地境内时丢了。丢了不奇怪,华南招牌硬,可总有更硬的偷儿。奇怪的是,事发以后他们大肆搜查,连过路的江湖人都找来讯问,几乎惊动半个武林,却死活不肯说丢的镖物是什么。
华南直闹了两三个月,最后也没个结果,只得不了了之。后来还有人说,早见着华南的镖车进了京,说他们其实是暗度陈仓,装着丢了镖物,其实早就暗中送到——这说法也有矛盾处,因华南在此事后大伤元气,江河日下,直到前几月,听说老掌柜过世,儿子又不争气,只得关门大吉。要是镖没丢,怎会落得这结果?
总之,这事起因扑朔迷离,结局乱七八糟,胡北记得可清楚,那些过路的江湖人中,嫌疑最重、也是没证据最早被放走的一个,就是张灵均。
胡北越想越觉着这事有谱。当年那事虎头蛇尾,最后听说华南终于放弃时,他就像吃了只苍蝇——要知道,连着两月他都天天去茶馆,就为从那捋着把山羊胡的郑先生嘴里挖出后续来。
他有点后悔:“可惜了……要没得罪她,还能问个始末。”
那姑娘看着心眼可不大,只怕小姐绑她回来时,早就得罪彻底了。岑六没把这想法说出来,帐外却响起声轻咳,帐布上映出个消瘦的影子:“还不睡,吵什么呢?”
是岑百川。胡北一个激灵,“蹭”地缩进被里,又听他说:“接着。”
影子微微一动,帘角掀开,一件物事飞向岑六面门,被他一把抄住。
影子消失了。
岑六拔下手中白瓷瓶塞,一股清凉刺鼻的辣味叫他皱起眉头。瓶身上字迹都磨没了,只剩点朱砂印子,显见上个主人用了许久。
胡北又从被褥下伸出鼻子,直伸到瓶口上:“这金疮药比我那好多了……唉,百川先生到底是你师父。”
“说过多少回?在外头不让这么喊。”岑六塞上瓶口,收进怀里,这回带着点笑:“睡了。”
躺下时,他往边上侧了侧,免得压着瓷瓶。
那么贵,压碎了多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