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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死生师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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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右侧响起一声尖啸。岑六手下动作不由一顿,一支长竿从芦苇中窜出,来势太急,将两边的芦苇都刮得分了开来。竿头瞄的是他手腕,但丢偏了半分,从他臂下穿过,打中胸口。
投竿人力道极重,岑六胸口一闷,同时,右臂下传来一股大力,直好像有人托起他的手一般。原来竹竿极韧,来势被阻,竿身却还带着前冲之力向上曲起,正巧挥开他手臂。
岑六的匕首虽攥得极紧,未曾脱手,但下一刻,身后探出一只粗粝的大手,紧握住他手腕,同时,另一只手扳住他肩膀,一个当地口音的汉子大喊:“娘的,这人想死!”
更多人围上来,当中一个走上前来,一声不吭地掰开他的手,拔出匕首,远远扔开。只有他双手空空,想必刚才那一竿就是他扔来的。
匕首落地时,岑六已知道事不可为。
他仰头看天,左眼又开始流血,一番折腾,连右眼也糊上了,眼底阵阵刺痛。他想擦把脸,手还被人按着,只得不住眨眼。
竟没人有进一步的动作。没人冲上来把他按在地上,没人动手捆他,场面一时间平静得有些诡异。
人群里有人低语:“……怎么这副鬼样子?”
然后腰眼上被怼了一下:“闭嘴,这是那少侠的师兄……”
乌英还挺幽默,弑师仇人给冠个师兄的名头。
终于,岑六面前的几个人让开了。来人脚步很急,但落足轻盈,功夫根底不差。
岑六仰头骂道:“你也配喊你爷爷我师兄?告诉你,姓苏的干那些生儿子没□□的烂事,死了活该!没我,早晚天也要收了他!”
他不惯这么讲话,自称爷爷的时候磕巴了一下,后头差点没接上。乌英虽已到他面前,却被这话震住,一动不动。
上来,杀了我。岑六心想。
他浑身上下的伤口都疼,双肩更是像要裂成两半。他不知道再被关回去,自己还能撑多久。
乌英性情阴沉,不容易被激怒。但乌英恨他,这毫无疑问。他赌一把苏慈和这徒弟之间有师徒真情。
乌英果然大怒道:“师、师兄……你怎能对师父不敬?”
这声音熟悉非常,但——不属于死牢里那个刽子手。
岑六愣住了。“乌英”的脸在他血红的视野里跳动,模糊不清,渐渐跳出另一个轮廓。
他说:“胡……”
“吴师兄!”那人中气十足,“师父冤枉了你,后悔得要命,叫我带你回山疗伤!”
紧握着他手臂的铁爪忽然放松了,简直像是搀扶而非束缚。年轻汉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少侠,既然找着了……”
那位少侠豪情万丈地一挥手:“十两雪花白银,少不了你的!”
汉子喜滋滋地应了。
岑六都听傻了,脑子还没转过来,一股血气先直冲颅顶,险些气昏过去。
这倒霉孩子!
叫他跟小姐、跟老赵学着点,他就学会在昆仑一湖之隔的地方,重金悬赏、明火执仗、这么找人!
岑六举手擦了把脸,胡北年轻、英俊、散发着不谙世事的愣头青气息的脸在他眼前骤然清晰。
这孩子好歹还看得出他欲言又止,摆手:“都让开点,我劝我师兄两句。”
雪花白银让他令出如山。
***
岑六心里还有怀疑,其他人一散开,他就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胡北道:“师——六哥,我收着你消息了。照你说的,我雇了车,就在村后头等着,咱们一走再也别回这鬼地方了,我说我是昆仑的人,谁也找不着咱们。”
什么……玩意儿?
胡北不像在说假话。不像老赵,他心里存不住事。但他说的,岑六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什么消息,什么车,什么昆仑的人?
胡北还在热情洋溢:“六哥你时辰算得真准,一点不差。咦,你见着赵哥没?你们错过了?”
岑六听出点眉目来了。他问:“是我让你穿昆仑的服色、来这里接人的?”
“是啊,”胡北不禁迟疑了下,颤巍巍伸手探他额头,“六哥,你不记得?你烧糊涂了!”
很好,一切聪明的事都是别人指点,只有出赏金大动干戈找人是他自作聪明。岑六没忍住,说:“这事办得不错,我可得替昆仑好好夸夸你。”
胡北喜气洋洋地答道:“可不是么。”
岑六掉头就走。
胡北懵了,喊他:“师兄去哪?车夫还等着。”
岑六把肩头绑的布条抽紧了些,感觉血不流了,才回身警告他:“别跟太近。”
胡北扭头瞧瞧被他喊来的一票人,道:“师兄叫你们别跟太近。”
说着,抬腿跟上。其他人面面相觑,许下的银子还没兑现,稀稀拉拉地也都跟了过来。
胡北前头跟岑六隔着几丈,后头还跟着一串人,越走越是莫名其妙。直到岑六停下,弯腰去搬一艘倒扣的木船,他才抢上前去,甫一伸手,又被六哥打开:“叫你别跟太近。”
他有点憋屈,到底不敢造次,退开几步,听岑六多解释了一句:“她不喜欢这样被人瞧见。”
她?谁?
船底掀到一边,胡北瞠目结舌地发现,船下面扣着个漂亮姑娘,眼睫紧闭,头发湿透了,粘在脸上,身上搭着件袍子。
岑六蹲下身去,拉下袍子,胡北赶紧侧过脸。
六哥是来杀人的,怎地反倒多了个人?
等等,多的这人怎地还有些眼熟?
此念一起,他扭头细看,恰瞧见岑六从衣襟里掏出一颗药,送进那姑娘嘴里。
——那是什么药?
——掠卖人口是什么罪名来着?包庇同斩?
——可那是他六哥啊。
他脑中一团乱麻,踌躇着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天人交战正酣时,那姑娘眼睫微动,忽地坐起来:“岑——”
鼻音浓重,却没哭腔,若不是两眼通红,胡北大概会以为她是冻的。岑六眼疾手快,一把掩住她的嘴:“姑奶奶,求你别喊。”
姑娘显然还有点懵,越过岑六看到站在后面的胡北,大吃一惊,手去摸刀。岑六两手按着她的肩对她说:“没事了,灵均。没事了。那是胡北带来的人……没事了。”
她恶狠狠瞪来的眼神转为茫然,好似在努力回想这张脸。还没想起来,岑六身子一晃,一头栽进她怀里。
姑娘接住了,很费力地撑着岑六站起来,问他:“站那干什么?等我扛着他走?”
胡北可算找着自己的舌头了:“张、张、张、张姑娘?!”
看岑六被抬走的时候,他的憋屈上又添了一层心酸:六哥怎么宁可往仇人怀里倒,也不愿意往自己怀里?
***
这村子里没有大夫。想也知道,胡北把全村的人连老带少都喊来找人,也才那么几十个。这点人口,在这种苦寒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村长的妹婿说自己会施针,张灵均盯着那发黑的针头瞧了半天,终究是不敢冒这个险。
胡北吹牛逼时说得和真的一样,身上竟没带什么钱,张灵均也只有些散碎银子,买吃的又花去一半。那张银票虽带在身上,这种时候却像张废纸。最后,她还是靠把束发的一支素银簪折了,才抵上十两银子,叫胡北送去那找着岑六的人家。
上了车,胡北忙道:“张姑娘,下山我赔你的簪子。”
他坐过来,替她扶着岑六。张灵均撑着个大活人,半边肩膀早麻了,脱身出去,把那剩下的半截簪头递给他:“下山先找人融了,我送他去医馆。”
胡北接了,也不大好意思:“其实张姑娘……你不用这样。那些人只知道我是昆仑弟子,你又没露脸,找麻烦也找不到咱们头上来。”
他说着,脸有点发红。放在平时,这种事他是不屑干的,但要姑娘卖妆奁给自己圆谎,也够丢人的。
马车轧过一个大坑,胡北没防备,簪子从手心里颠飞出去。岑六低低呻吟了声,引得两人屏着呼吸都去看他。
在两道炽热目光的洗礼下,他没醒。
张灵均捡起簪子,又递给他:“不只是我们的麻烦,也是他们的麻烦。”
胡北反应过来。他虽不认得乌英,但昆仑的作风一向狠厉。他听来的那些江湖掌故,时不时就有谁谁背叛昆仑,被师门千里追杀云云。岑六一逃,昆仑必定发狂,那些村民若为这十两银子上昆仑讨要,只怕枉遭无妄之灾。
他愣了半天,才说:“张姑娘,你和六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灵均瞧了岑六一眼:“等他醒了,你问他去。”
这话约等于什么都没说。但她回答之前先顿了下,脸颊微红。那也是一种答案。
胡北就笑了:“其实张姑娘,我早就觉得你俩挺般配。”
从认得胡北以来,数他这句话说得最好。不过她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
胡北挠头,这种话他在心里想想没关系,当着正主的面,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你有善心。六哥也一样。在山里那会还是对手,为了救我,你跟胡狼动了手;为了给你瞒住,六哥也叫小姐骂了。”
“什么?”张灵均一怔,这事她不知道。
胡北大为意外:“六哥没和你说?”
听了胡北的解释,她五味杂陈。有一半是提及赵敬的心虚,她没告诉胡北赵敬的背叛,只说他们没碰见,担心胡北知道了这事会生出别的心思,胡北不疑有他。
但更让她震惊的还是告密的事。那时她气得半死,从此坚信岑六是个伪君子,怎么从头就错了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他没和我说这个。”
两个人直沉默了良久,胡北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只好扒着车窗往外看。他心大,岑六靠在他肩上,颠簸一下,就歪一分。张灵均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也坐过去,刚一伸手,就听胡北大叫道:“下山了!”
张灵均正好搂过被他从肩上颠下去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