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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俱到眼前 ...


  •   上了岸,谁还在乎那破船?张灵均拉了岑六一把,看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冷风一吹,抖得像筛子一样,心知自己也是一样。

      唯一的好消息可能是天快要亮了。太阳还在山头后面,但已有微光透来。

      两件外袍搭在船底上,袍角都吸饱了水。张灵均手上拧干,踮着脚尖,越过一人高的芦苇向外眺望:“那边有村子。到了村里,借他们的火烤干衣服再说。”

      岑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的确有个村子,村头上升起一道青烟,那是今天的第一缕炊烟。

      他正要答应,目光忽然凝住了。

      不,那不是炊烟。

      他看到一个人拿着火把,从村头走出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三四十个人松松散散地聚在村口。

      张灵均见他脸色不对,回头一看,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不是我的人。”

      “……也不是我的。”

      她说话很冲,显然是不爽:“废话,你醒了以后哪有机会?”

      那就没什么别的可能了。

      岑六环视一周。在对岸的时候看不清,小沧湖是个新月形状,比天上那弯还要弯些,两边的尖角在东边几乎挨上。

      他们游水上岸,挑的是最近的地方,所以现在在月亮肚里。要走陆路离开这里,只有从那两个尖角相接的地方。

      ——也就等于,很容易就给人包了饺子。

      岑六抱着一丝希望多瞧一眼,心向下一沉。那些人手里拿着用来打草开路的长竿,带头那个穿着昆仑服色。

      昆仑不愧是昆仑,从他们下水起,满打满算一个时辰,人手居然已经到了对岸。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除了领头的,后面的全都是村人打扮,行动间脚步虚浮。

      他问张灵均:“现在外面怎么说昆仑?”

      张灵均知道他消息闭塞,道:“拜你所赐,元气大伤。先是你们家声讨,然后副掌门被刺,面子里子都没了。”

      不出所料。

      昆仑已经急眼了。不然,怎么也不该牵扯平民。刺客若是真的穷凶极恶,杀他两个百姓,传出去昆仑的名声也要毁。

      到这时,早已没任何转圜的余地,见面就是搏命。问题是,搏谁的命?

      张灵均脸色焦躁,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岑六问她:“灵均,你想什么呢?”

      戾气从她眼中一闪而没,她回过神,拽他:“没什么。我们走。”

      岑六没给她拽动:“来不及的。”

      昆仑的人脚程很快,转眼已到了开口附近,留下两个人把守,其他人散开成扇形继续向前推进。

      岑六道:“为今之计,只有把船沉了,我们下湖去,用芦苇换气。”

      张灵均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行。且不说这么老套的法子昆仑会想不到,她现在涕泗横流,岑六还在高烧,再下水,不用昆仑动手,他们自己就冻死了。

      岑六逼视她:“你有更好的法子?”

      她没有。

      张灵均长叹一声,回身去拖那艘木船,甫一蹲下身,突闻脑后风起。那是利器的风声。

      她拿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斜刺里向外窜出,尚未落地,已拧身回来。

      匕首的白光在她眼前一闪。

      岑六心知自己体力有限,一击不中,身形随她而动,出手再刺。

      她又惊又怒,不退反进,前踏一步,竟正好避开他脚下一勾。她再进,欺上前去,小腹迎向匕尖。

      岑六连忙避让,她的左手顺势缠上,在他肘后一敲,他右臂一阵酸软,拿捏不住,匕首登时脱手落地。

      然而,他空着的左手却已点中她背后命门。他内力不足,只令她腰间一麻,只这刹那,又点了大椎、灵台二穴。

      张灵均没倒下去,她浑身已经无力,但岑六抱住了她,远看正如情人相拥一般。

      张灵均喃喃道:“我真不该小看你。”又说,“把我放下,你这样扯着伤口,不难受?”

      岑六摇摇头,抱得更紧了些。

      她沉默片刻,才说:“那至少坐下,我站得腰酸。”

      岑六放开手,扶她坐倒在地。她问:“你要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决定动手的?”

      岑六不答,把木船从水里拖上岸边,放倒她,让她蜷成一团,抖起外袍盖住。

      她又问:“他们若是把我搜出来,你这样不是让我束手就擒?你……你知道乌英是什么人,你怎么忍心?”

      岑六喘息片刻,才说:“他们若找着你,就说你不慎被我放倒。”

      一边说,他一边捡起匕首收回身边,又搬起船沿。

      她的示弱对他一向有用,但这次,她说不动他。张灵均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船底盖下来,隔绝了内外。

      逼仄的空间令人不安。岑六又挪了下船,现在她的眼睛正好能穿过船帮上那个大洞瞧见外头。但他并没有从那个洞里看她。

      听他声音传来的方位和船板吱嘎声,他该是坐在倒扣的船底上头,喘息未止:“灵均,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够了。”

      够吗?如果能年年月月长相见,难道他不想?

      只不过命该如此,他搏过了,死牢里熬住了,拼死游过来了。现在,真的没办法了。

      是他选择的时候了:带着她一起死,还是自己去?

      这选择不算太难。

      张灵均怒道:“别在这跟我装潇洒!你给我解开,咱们杀出去!”

      知道她看不见,岑六还是摇了头:“灵均,昆仑一定有人在守着,我们冲不出去。”

      以他对乌英的了解,那人一定会亲自带人来抓。别说现在这样子打不打得过,张灵均在他面前露个脸,都是天大的麻烦。

      更何况……

      “你刚才也看见了,那都是百姓,杀伤他们,你下得了手?”

      张灵均回答不了。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中人趟了这摊浑水,今天好酒好肉风光无限,明天真刀真枪人头落地,心里都有数。平民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忙碌到头,就为挣口吃穿,凭什么卷进来啊。纵是昆仑先坏了规矩,她也的确下不去这个手。

      她咬牙。

      只要出去了,她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法子。

      只要十息,再有十息时间。她暗运内息,嘴里道:“我不信你能在上头坐一辈子。”

      岑六却轻轻笑了声:“灵均,我知道你冲得开穴道。”

      他好像站起来了。然后,一支芦苇从洞里伸进来。

      看见那芦苇尾端冒出一缕青烟的时候,她反应已经很快,立刻闭住气。然而这迷香劲很大,只吸进一点,她的脑子已经开始昏沉。

      ——妈的,赵敬那件袍子!

      她闭紧嘴,生怕吸进更多迷药,心里问候了赵家祖宗八百遍。

      岑六的脸从船身上那个破洞外面一闪而过,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洞口被芦苇盖住了。

      隔着船板和苇草,岑六的声音发闷:“人死如灯灭,灵均,剩下的都是身外之物,我不在意。”

      她忽然反应过来,他在交代后事:如果他们用我的尸首引你们出来,你别上当。

      他又说:“你恨我,或者忘了我,都可以……不,最好还是别忘记我。”

      他苦笑一声:“我还是有私心的。”

      她呼吸一窒。

      真到了这一刻,张灵均才知道,她为此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徒劳。岑六一走,或成永别——这个事实像一柄大锤,突然迎面击中她。怨怼、恐惧、心痛,一切情绪都被一锤打散,她张嘴:“我——”

      迷香呛进嘴里,她咳嗽起来,咳得泪眼模糊,意识渐渐远去。最后一刻,她紧紧盯着那个洞口。只要一眼,让她再看一眼……

      然后,天黑了。

      ***

      岑六右耳中那种单调、稳定的鸣响,在水里泡过一夜后变本加厉,已响亮到了恼人的地步。奇怪的是,耳鸣并不妨碍他听到布鞋踩在泥泞里的声音,长竿打草的唰唰响。

      声音很近了。

      他复又回头眺望,船当然早已看不到,这里离水边也有点距离。

      昆仑抓住他,还会再搜吗?够远了吗?他跌跌撞撞往前又走两步,一阵风过,不由扯紧外袍。

      外袍也被湿透的中衣洇湿了,沉甸甸搭在身上。兴许还有血。他没有低头看,但肩上的伤口一定已经崩裂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那里流走。

      他不在乎。落在乌英手里,死都不如,还不如在这里就了结了自己。

      但是在那以前,他还有件事要做。

      岑六拔出匕首,摸索着用刀尖挑住缝线。那线很韧,按道理该是按住线尾,割断以后慢慢退出来,否则会抽在眼珠上。上一次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但他没时间了。

      他心一横,挥刀。

      肩头和眼睑同时一阵剧痛,岑六捂着左眼弯下腰,一声痛吼。

      四面八方都是一顿。他发出的声音一定比他想的还要大,不然,怎么整个芦苇荡的人都围了过来?

      他睁开左眼。视野里一片赤红,只能分出模糊的几块影子,和清晰的右眼叠在一起,令他一阵眩晕。

      眼前是湖,湖后是山。在昆仑,天很近,山很远。右手边,太阳跳出山后,耀眼非常,照得他眯起眼睛,一行泪水从左眼流下。

      真想知道她最后要说什么……死后有灵,还能咀嚼咀嚼。

      岑六咬着牙,反手握住刀柄,往心口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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