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渡河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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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灵均扳住船舷，把船身掀起来。甫抬起一条缝，只觉踝边一凉，她一低头，险险没叫出声：一条半尺来长的蜈蚣钻出船底，慌头慌脑，满地乱转。
她要撒手，怕木船落地发出响动，要放下，又怕那蜈蚣顺手爬上，正尴尬处，背后破空一响，一把短匕飞射而来，正从毒虫两眼间钻入，余势不消，直钉进地里。
岑六走过来，一脚踢开虫尸，毫不心虚：“我没动肩，腕力够了。”
张灵均把船翻过来，倒扣在临水边，皱着眉头拔出那柄匕首，洗净了用衣摆擦干。这匕首很浮夸，想必是赵敬收在外袍里的。张灵均把它还给岑六，在船沿上一推。木船滑进湖里，先是一沉，沉到就露着个船底时，反而颤颤巍巍停住了。
她伸脚踩着船底，力气还未使到三分，船身已一头扎进淤泥里。
把船头从泥里拔出来的时候，活像在拔萝卜。她咬着嘴唇看岑六：“一路上你也看见了，只有这一艘船。”
岑六浑不当一回事：“不就是游过去？我十二岁就洇渡过淮水了。”
那能一样吗？张灵均眉头一扬：“别吹了，再吹过了。”
两个人、一条船，渐渐走进水里。水齐腰的时候，岑六深吸口气，抬手抓住船舷，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张灵均这次没有说他。她凑过来，腾出一只手环住他，仰脸在他下巴上一吻：“别掉链子。”
然后她脸色大变，“呸呸”两声：“你多久没洗脸了？”
岑六笑得胸膛都在震动。
夜色和水波之间，一艘破船悄没声地消失在小沧湖上。
***
小沧湖的水里好似比岸上风吹着还温暖些。刚下水时，人只是觉得有一点冷，游了两下，就暖和起来。
两个人双手都扶着木船，靠两腿打水，走得极慢。过了一会，张灵均放开一只手去划水，岑六道：“你这样太费力了。”
她不想跟他争这个，扯开话题：“你那易容是怎么做的？现在都没掉。”
赵敬的面具已做得足够精致，但他脸上的肯定不是面具，不然，早就被昆仑掀掉了。她这也不全是没话找话，见了这张浑然天成的脸皮，谁不得犯个嘀咕？
哪知岑六也说不出：“这是师父上山前做的，我只知道用了牛胶、蜂蜡，还有些说了你也没听过的东西。喏，这是用猪皮粘的。”
他稍一侧头，露出左颈侧面一颗痦子，长势猛恶非常。张灵均瞧了一眼，撇开头去：“你师父？”
“喔，就是百川先生。”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你是岑百川高徒？”
天下武人，没谁不知道百川先生那近乎传奇的故事。就是寇雄那等狂徒也曾亲口承认，换做他到弱冠之年才学刀，这辈子只怕也就那样了。
岑六苦笑：“没得他剑上真传，只易容学了八九成。”
这么说，他和李剑朴本是师兄弟。张灵均道：“怎地你之前没提过？他没教你剑法？”
“教是教了，你也没问啊。”岑六到底是不太擅长扯谎，被她一瞧，只得和盘托出，“就我那两把刷子，他老人家出去在外面，都不让我喊师父。我还到处去说，嫌他不够丢人吗？”
张灵均奇道：“丢人？若我不动宝珠，你的功夫比我也不差，怎么会丢人？我先还奇怪，若岑家随便哪个家丁都有这等武功人品，早该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
岑六一怔：“我悟性远不如剑朴。”
张灵均也是一怔：“你和他比悟性？你这剑朴兄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万里挑一那种。我家里还有个天下第一刀呢，照你这么说，我不早怄死了？”
岑六一时拿不准该先问她那天下第一刀是哪来的，还是问盘桓在他心里良久的问题。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盖过了好奇心，他说：“可师父……更喜欢剑朴。”
张灵均更奇怪了：“那怎么能怪你？照你说法，剑朴和百川先生都是狂傲疏懒的性子，又都醉心于剑，性格相契，自然投缘。你若叫李剑朴来带马队，他未必看顾得过来。要怪只怪做师父的，心有偏爱是人之常情，叫徒弟看出来、存在心里，就不该了。”
她这话也有几分私心。全天下做父母亲的，若不小心多生了几个儿女，还端不平一碗水，更何况是师父？岑六听得出她对百川先生没什么尊重的意思，话里话外只管护着他。
但去掉这层亲近，她说剑朴和师父投缘，未必不对。师父和剑朴以前对酒当歌、划拳行令的时候，他也羡慕过，后来掺和了两次，除了五魁首吵得脑仁疼，实在没觉出别的好处。
也许……并不是他不如剑朴。各人有各人的性子，本来没什么对错之分。
师父喜欢剑朴，那是师父的事。……可为什么到最后，是他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他忽然说起件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山下出事那天，我们本来不该住那里的。”
出来以后，赵敬从没跟他再提过这件事，但他知道，他俩都记得：“那天小山先出事，我吓破了胆，硬催他们往前多走了二里地。我不催，不会住那里。”
若不住那里，兴许剑朴不会死，他们师徒间没有心结，总有一天能说得开。
……然而，若不住那里，真的就不会出事？
张灵均想问，却没有问。
岑六难道想不到这一点？
前头那么些人有去无回，并不是他不催就逃得过的。那天不住那里，还有第二天、第三天，只要那邪神在一日，最可能的结果不是他们逃出生天，而是死得更难看。也许，连他和赵敬也难保命。
他十年来深夜辗转反侧时，也许曾想到过无数次。
但……总有一丝可能，能得到另一个结果。
所有人都能劝他那不是他的错，只有他自己不能。剑朴死了，大成和死也没什么两样。就因为他还活着，连一动这念头，都是大不敬。
那一丝可能，死死缠住他，不让他原谅自己。
张灵均悚然发觉，也许像他那样背着愧疚自责踽踽独行，比被人辜负还要痛苦。
她沉默片刻，淡淡地道：“以前我觉得你这性子挺好的，现在不大喜欢了。”
岑六愣住，侧过脸来看她。
她说：“跟你对着干的时候，你心软，我等于占便宜。现在成了自己人，倒希望你想自己多点。”
岑六闷声笑了，只可惜月光不亮，看不清他脸红没有。
***
再喊他的时候，岑六答应得含糊。张灵均以为是自己牙关打颤，说得不清楚，勉力提高声音：“我问你冷吗？”
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很低，反应也迟缓：“……不冷。”
她觉出不对来了，扒着船沿挪过去。水里闻不见血气，手冻得发僵，连额头烫不烫也摸不出，只有按着肩膀的时候，她才发觉他一直在打冷战。
她行李都扔在客栈，在身上摸了半天，就快下定决心解腰带时，找着半条麻绳。还是下井时用的那根。短了些。早知道那时就不动刀了。
麻绳系上岑六手腕的时候，在他皮肤上擦了一下，他打个激灵，扬手迎面一护头脸，动作太大，扶着的手从船上滑落。
张灵均一把抓住他胳膊，在他耳边说：“是我！”
岑六被这声厉喝惊醒，睁眼：“对不住。”
他不动了，张灵均把剩下一段绳子穿过那个破洞，绑好，又去拍他的脸：“马上到了。醒醒，别睡。”
其实她不知道是不是马上要到了。往前看，是黑茫茫的一片水，不知还有多远。往后看，也是黑茫茫的一片水，连要回也无路可回了。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打昏那昆仑弟子的时候，她下手并不太重，怎么到现在还没叫嚷起来？
她不及多想，低声催他：“喂，你有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有问必答，过时不候。”
岑六思索起来。他想得太久，她几乎把平生做过的坏事都想了一遍。揍灵至算是家事，偷拿师姐的糖糕，那是年少不懂事，后来也赔了……都交代得过去。
岑六最后问的这件事，她却根本没想起来：“两年前华南那趟镖，到底保的是什么？你不像是会劫朝廷镖银的人。”
她划水的动作顿住，缓缓眨了眨眼。唯独此事不可对人言。她开始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满。
岑六一向很少把不满摆在脸上，但凡事总有个例外的时候：“‘有问必答’，刚才谁说的？”
左右都是为难，她干脆认了：“算我失言。这事牵扯太广，我立过重誓，决不能说……总之，不是看上去那样。”
岑六也一向不太贪心，今天并不例外：“那换一个——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她笑斥：“你怎知我一定看上你？”
岑六不出声，只盯着她笑。她瞧瞧身周境况，也觉得以身赴险都到这地步，争嘴上长短没意思，于是思索片刻：“非要说的话，知道你解开我封穴银针的时候。那之前，还算半个仇人呢。”
对她来说，很难找出精准到某月某日的某一刻。
第一眼见他，她就觉得这人长得入眼，没两天，却被他摆了一道，差点叫岑骊抓着小白。自此以后，她对他总有点提防，还有点恼火，觉得自己被美色所惑。
所以，就算有那么一时半刻动过心，也不敢放任。
直到在祭坛里醒过来的时候，他说最后一枚银针已被他取走了。那时候，她也没告诉他蛊虫已拔，肯这么做，这人还不算太差。
直到那时，她才彻底放下戒心。然后，有意无意，顺水推舟。
张灵均自觉很坦诚，岑六却有点接受不了这坦诚：“怎么就算仇人了，我还……”
说到一半，一顿，自己把后半句吞了回去：“也行。”
张灵均微笑起来：“怎么，比你想的晚一点？”
“晚得何止一点，”他语气里充满了控诉的意味，“我都没怪你下蛊，你为什么不早点？我那么早就……”
实在是他话头递得太好，不怪张灵均忍不住要问：“有多早？”
他想都没想：“第一次碰见剑朴的时候。你没跑，拿火雷去炸他……若没把自己也炸晕，就更好了。”
她咯咯笑出声：“那是我凭实力炸来的，你羡慕不来。”
岑六又叹了口气，有点郁结于心的意思，不回话了。
张灵均等了一会儿，悄声叫他。他没答话。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内力源源不断地传过去，只觉得如泥牛入海，无论怎样，他都是半阖着眼睛，没任何反应，呼吸好像平稳了点，又好像没有。
她又喊了他几声，间隔不久，她却觉得越来越冷，划水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到最后，她没法去想别人了。内息渐渐凝滞，直到干涸。寒气穿过皮肤，钻进肌理，透入骨髓，包裹住五脏六腑。
不知怎地，明明还在水里，她却觉得身周暖和起来……
船忽然停了。
她还在往前游，额头猛地磕在船帮上，没提防叫出了声，痛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身旁同时响起“梆”的一声，很清脆。
懵了两秒，张灵均从水里站起来，水哗哗地从头上肩上往下流。
外袍还搭在船上，夜风吹透了中衣，她通身上下又像针扎一样刺痛起来。
对岸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渡河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