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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平生不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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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老羊头进门时,被牢头喊住了:“喂,明天有人顶班,你不用来了。”
老羊头多问了一句:“以后呢?”
“以后都不用来了。”牢头肉眼可见地暴躁。他没背景、没后台,被发配来看牢房也认栽。可现在,连扫地的都熬走了,他还得在这里白天黑夜地伺候着。
老羊头低下头:“是,知道了。”
他推车进去。最尽头的那间牢房没有点灯。他在门外面站了一下,踮起脚尖,摘下一盏油灯,才伸手去掏钥匙。墙边竟然也没有人。他拿灯往里一照,见墙角蜷着个黑影。
他没有过去,把灯放在地上,从车里拎出桶来。木盆就放在门口,满满一盆清水。乌英竟还记得给他留水。
舀水时他注意到地面很干净,只是有点潮。今天的活不算难干。
唯一难办的可能只有那边。得想法子叫他挪挪……
吴来像听见了他的心声,突然弓起身子,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老羊头叹气,拎着水桶和笤帚过去,正要泼水,手下一顿。
他吐出来的,赫然是一泊鲜血。
那是五脏受损的症状,几乎无救。
他还是泼了水上去,去拿笤帚,竟没拿动。吴来伸手死死抓住竹帚,手背上青筋爆出。
他还是泼了水上去,去拿笤帚,一把竟没拿动。低头一瞧,吴来伸手死死抓住竹帚,手背上青筋爆出。
老羊头一惊,松手后撤,脊背抵到墙上才暗悔:该抢下来的,吴来曾以此为剑抵挡过乌英,谁知手里有把笤帚,能不能杀了他?
他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眼见着竹帚“啪”一声落在地上。吴来倒回去,两手按住小腹,低声呻吟。
老羊头这才想起刚才泼水时曾探身向前,竹枝也许碰过吴来,才抓着了。他凑过去,拎起笤帚把,退后时脚底在水洼里一滑,“哎哟”一声。
吴来嘴唇翕张,抬起头来。
老羊头一怔,蹲下身,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这张脸几乎已完全毁了:青紫遍布,一道鞭伤从右额直抽到颈上,肿得不成样子,血迹干结在头发上。但最可怖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记得这个人的眼睛。吴来在官衙里夺剑杀人,从他面前窜过的那一刻,曾和他短暂地对视过。当时那一眼他心里想的是,要杀苏慈,必须剑快、手稳、心狠。这个人的剑也许够快,手也许够稳,但是,怎能杀得了苏慈?
现在苏慈已经下葬,而这双眼睛闭着,很可能再也睁不开。油灯昏光下,老羊头倒吸一口冷气:两股极细又极韧的丝线,把他两眼的上下眼睑缝到一处。
下针人想必从未修习女红,针脚粗疏,收针的结也打得太近。眼眶肿胀,活像两个捏坏了的饺子皮硬要安在脸上。两道血迹顺着他的颊边涔涔而下,彷如血泪。
老羊头扔了竹帚,粗声粗气地问:“苏慈的毒药是哪来的?”
吴来眉头深锁,神色茫然。老羊头“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对着他脸吼:“说话!”
他答得迟钝犹疑:“我没……答应你。”
老羊头说:“我不杀你。我只要答案。”
吴来的声音很弱,但渐渐连贯起来:“是他十八岁时同好友游历塞外,从鞑靼贵族手中得来。自从得来以后,从没和人提过。”
老羊头第二问已近乎呢喃:“你那天在堂上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松开五指,吴来跌回地上,闷声咳嗽起来,无法回答。
老羊头其实也不需要回答。
他知道,都是真的。
***
三十年前,老羊头不叫老羊头,叫杨山奇。
云南杨家,将门之后,杨山奇出身名门。他有几分悟性,师从华山云游的一位严长老学剑,弱冠那年机缘巧合,又得了一把名剑秋水,是前朝名匠欧尚所铸。
宝剑配英雄,名声来得比他想象中容易。出师后不过两三年,杨山奇就成了西南一路有名有姓的少侠,江湖同道赠号“秋风快剑”。
这外号他满意极了。更满意的是,那年,爱妻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在家里陪妻子,逗孩子,歇了整一年,过的神仙一样日子。然后,他广发请帖,预备大办周岁宴。
宴后他就会离家,跟两个至交好友去京城打出番名头来。
过去一年,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剑。他天生就属于江湖,天生该拥有一场痛快激烈的人生。所有认得他的人,都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杨山奇被带走的那夜,离孩子的周岁只差三天。
敲开他家门的官差带着人、带着一纸诉状,说他秋水剑的得来不正当,里头还牵扯了人命。
他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妻儿在花厅里看着他,劲弩快刀在墙头看着妻儿,他能做什么?
少年得意,娇妻幼儿,一夕倾覆。
进了衙门,杨山奇才知道这件案子是海捕追逃,得押去北边受审。路上他吃了不少苦头,渐渐从公差的只言片语里,猜出是有人想要他的剑。
他又恨又庆幸。孩子出生时体弱,算命的说不能见刀兵,妻子逼他把秋水送走藏了起来,到现在还没取回。
只要不吐口,挨过这一劫,日后他定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他一路苦捱,挨到凉州卫,升堂那日,竟见到父亲、妻儿都在人群里。
杨山奇不禁大喜过望。兴许父亲心里也在疑他,所以才不远万里跟随到凉州。但是没关系,只要他说出真相,父亲一定会明白,到时凭着杨家在官场的几分薄面,必能救他出去。
他心里有了底,过堂时便应对自如。他取得那柄秋水剑的过程本就正当,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这以后的很多年,杨山奇都想不清楚,在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上,他怎么会突然失声。他在路上受了凉,发着高烧,一度以为是嗓子烧坏了——可上一刻还好好的啊?若是毒药,怎么旁边的衙役又没事?
但父亲的脸色他记得极为清楚。
杨家自诩杨业后人,忠义传家,绝不容许子侄做出这等事。
凉州卫同知拿出官架子,责问他张口结舌,是否做贼心虚。他唯一的解释是苍白的脸和喉头沙哑的气声。
父亲走了。妻子流着泪抱着孩子跟了出去。他们母子现在吃杨家的住杨家的,只能依靠杨家。
杨山奇瘫倒在地上,咬着牙,给了自己两巴掌。
这一切跟苏慈当然没有关系。
***
杨山奇在死牢里收押了十三四天,挨了几十板子,掉了一两颗牙。妻子进来探望时脸色憔悴,说杨家人已都回了云南,她为了要在凉州等他,不得已带着孩子寄人篱下。
他什么都没办法做。他只能闭紧嘴巴、咬紧牙关。现在那柄剑是他唯一的倚仗,一旦松了口,说出藏剑的地方,他就一点用也没了。
所以苏慈出现在他面前时,简直就像是天神下凡。
苏慈当时很年轻,二十三四岁,面容英挺、气度不凡。而杨山奇半死不活,背上的伤口发臭流脓,腿也断了一条。苏慈什么都没有问,向他一抱拳:杨兄向有侠名,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杨山奇的泪水突然流下。事发以后,这是他头一回表现出痛苦。苏慈也许是世上最后一个了解他的人。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这个年轻人,苏慈没有承诺什么,只说尽力。
很快,他发现自己不再挨打。腿伤上了夹板,吃食从泔水变成了馊饭,再变成馒头。半个月以后,杨山奇重见天日。
苏慈在衙门口迎接他。
那天也是夏天,很晒。杨山奇拄着拐,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疼,但还是稳稳地站着,深深一揖:“苏兄弟大恩大德,杨某永生难忘,必将回报。”
苏慈抢上前扶起他,嗫嚅着,竟好像不敢看他。那种表情让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着苏慈的嘴皮子在动:“杨兄,在下疏忽大意,尊夫人和令郎……流落郊外,出了意外。”
他突然已站不稳:“什么……意外?”
“北地冬天,野狼成群……”
杨山奇撒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终于明白,名剑太名,于自己并非天赐,而是祸患。
从此江湖上没了“秋风快剑”杨山奇这号人物,秋水剑也随之湮没。苏慈不久新得擒龙剑一把,乃是故交所赠。
现在,老羊头早已想不起升堂那日,同知点的熏香是什么味道,是不是和苏慈那天的衣香有些相似。
那已经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
***
要是儿子活着,是不是也这个年纪了?
老羊头压着嗓子说:“你别闹出动静来,不然,咱俩都得死。”
说罢,拽起吴来。吴来顺从得像只羊羔,被他塞进车里。木盆木桶左右塞不下,干脆摆到墙角,堆上稻草,远看初具人形,近看铁定露馅。
吴来坐在车底,问他:“你是谁?”
他没说话,抖落开车边挂布,盖在车上。
妈的,这车死沉。
老羊头整个身子都压上车把,终于磕磕绊绊走起来。车里头一声闷哼,然后安静下来。
他费力推着车,耳边好像还回响着吴来抓住竹帚时,昏沉中的呢喃。
“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