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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狱底沉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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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答他。
百姓只是来看热闹的,并不想把命也送在这里,现在只管自己逃命,哪顾得上他说什么。
乌英也不在意,一脚踢翻吴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畏畏缩缩地凑上前来。乌英让开,对那个小衙役微微一笑:“这恶贼已被我制住,放心动手就是。”
衙役们把吴来五花大绑起来。乌英瞧着他们扯紧麻绳,展眉又一笑,扬声道:“兄台不愿相见,我也不逼迫。不过,兄台若是要灭口,现在只怕也不能了。”
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片刻间已散得一干二净,更没有人理他。连盛大掌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他的小猫走了。
吴来委顿于地,听了这话,脸色更是死灰。刚才他的命在乌英和那不肯现身的无名客手上过了一遍,现在却已经完全落入乌英的掌控之下。他自己的生命,好像唯独不属于他自己。
但是,他何尝不是刚刚结束了苏慈的生命?
老羊头的眼前还闪动着苏慈倒下时的样子。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侠两眼好像死鱼一样凸出,最后一刻凝固的神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死在一个市井无赖手上。
天心难测,世情如霜。种种业果相因,谁能说清?
兴许只有一件事说得清:这个无赖,看来很快就会给苏慈偿命。
乌英随手点出一个人:“劳驾找辆车来。”
被他点中的竟然是冯公子,一张脸煞得雪白,眼眶是青的,颧骨是紫的,嘴角是肿的,好不滑稽,连问话的样子也滑稽极了:“少侠要什么车?”
乌英道:“什么车都行,只要能装下这个人。”
他的态度并不很无礼,只是眉梢眼角有点不耐。冯公子连声答应着,一溜烟跑了出去,不多时,果然驾着一辆车回来。这辆车镶金嵌玉,华贵非常,车帘上画着“东福楼”三字,居然是盛大掌柜的车,驾车和坐车的人,却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乌英挥手叫衙役退下,两手提起吴来,放到车上,自己坐到车头,提起缰绳,在马背上一抽。
力气用得小了,马儿一掀蹄子,不走。
他再一抽,马儿惊跳起来,一声哀鸣,车还是一点没有动。
乌英回头去找,冯公子早跑得没影了。
老羊头就是这时候趋上前来的。他的一条老腰早就已经佝偻,现在不用点头就在哈腰,道:“乌少侠这等人才,怎么好屈尊驾车。不如由小老儿代劳,乌少侠坐着就好。”
乌英动也不动,道:“你是哪位?”
“小老儿是这府衙里扫地的,早年受过苏大侠的大恩情,现在也想尽点绵薄之力。”
旁边突然有一人道:“昆仑派的事情,你老羊头也有资格插手?乌少侠自然能料理清楚。”
刘主簿一边说,一边背着乌英,悄悄地给老羊头递了个眼色。老羊头却垂着头,全没看见:“我年老体衰,没办法为恩人报仇,现在的愿望,就是能看着这恶贼咽气。”
刘主簿叹了口气。事涉江湖仇杀,他点一句已经仁至义尽,万万不能再管。
他拱手要走,乌英却问他:“这么说,刘大哥也认得这老头子?他刚才说受过家师的恩情,可是属实?”
刘主簿不得不说:“我和他共事十几年,怎么不认得?恩情也确有其事。”
老羊头又恨恨地往车厢里剜去一眼:“这贼人怎么配坐车?乌少侠该把他绑在车后面,让他自己爬着上去。”
乌英的眼底终于露出笑意:“你叫什么?”
“大人喊我老羊头就行。”
乌英大笑起来:“好!就照你说的办。”
***
县衙的角门里,缓缓驶出一架马车。车窗上搭着乌英的手,手上挽着麻绳,绳上绑着人犯。
老羊头坐在车头,举起鞭子,还没有抽下去,突然看见墙根下头跌坐着一个人。
盛大掌柜一身紫袍华服上又是灰尘、又是血迹,神色惨淡,怀里还抱着小猫,流泪痛呼:“猫儿呀,猫儿!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定要出去玩闹?不然也不会遭此毒手!”
他的泪水滴落在小猫冰冷僵硬的身躯上。小猫口角流血,面目发黑,正是中毒之状。
老羊头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似乎全不相干的念头:苏慈雅好古玩字画,听说连二王书法、前朝明器,也有收来赏玩的。
盛大掌柜还在大放悲声。
老羊头的鞭子落下去,车轮在宽敞的驰道上滚动起来。
***
老羊头留在了山上。
昆仑不差他一口吃的,乌英说到做到,一定会让他看着吴来死。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这个心狠手辣的无赖,一定是受人指使来谋害苏慈的。昆仑要找出这背后的黑手,为他报仇——也全昆仑的面子。
最后这个理由乌英没有说,老羊头却知道。
他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遵从乌英的指示,每天进牢房两次,还操旧业,洒水扫地。
早上进去的时候,人多口杂,吵得很。他也不敢多留,多看一眼,就觉得边上挂着的长鞭短棍长了眼,和监刑的弟子一起,恶狠狠地往他这把老骨头身上瞟。
见鬼的是,夜里居然也没机会。有一回他假托下山采买,故意在路上耽搁了,二更才进去洒扫。里头居然还有个弟子,已经困得在点头。见有人进来,惊得直跳起来:“乌师兄——”
两眼一睁,见是个臭扫地的,骂了个脏字坐回去接着瞌睡。
老羊头眼观鼻鼻观心,手上干活不停,心里却知道乌英一定特别嘱咐过了。
嘱咐的什么,也不难猜,无非就是说此贼穷凶极恶,一定要严加防范,不可疏忽云云。也许还要加上别叫吴来好过——弟子手边上的荆条,他一跳起来就已经握在手里。
几天下来,守夜的怨声载道,犯人的脸色也日渐枯败。老羊头看得出,吴来的嘴虽然硬,精神却已经行将崩溃。
第六天凌晨,竟然让他抓住个机会。守夜的那个弟子本来是这里的牢头,深更半夜的,外面又送进来一个犯人,说是偷田鸡被庄户扭送来的。
牢头瞧瞧来报信的,那小弟子才十三四岁,什么事也不顶。瞧瞧吴来,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像已经死了。再瞧瞧老羊头,腿弯背驼,还没手里那柄笤帚高。
他拿了主意:“娘的!偏偏这时候来。扫地的,看着点,我去去就回。”说完,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退回来:“你钥匙给我。别离他太近。”
“咔”地一声,牢门锁上了。老羊头还是扫地,扫着扫着,渐渐扫到了墙边。他抬头看了一眼。
吴来垂着头,没有要突然跳起来杀了他的意思。其实根本没必要看着他,这个人就算原来是一头老虎,现在也已经被敲了牙齿拔了指甲,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了。
沙、沙。
竹枝扫过地面的声音停了。
老羊头缓缓地说:“我可以杀了你。”
吴来身子一震,一言不发。
他打量着吴来,曲指在铁钩上一敲:“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杀了你。”
吴来一声惨叫,被铁钩穿过的两肩上又有鲜血渗出。
双钩一出,断魂不远,这两只断魂钩不知锁过多少大奸大恶的待死之人。
老羊头相信自己的条件很优渥。吴来已是必死,与其拖着受罪,不如干脆点,让这件事了结在他身上。祸不及他背后之人,这不也是他想要的吗?
他再问:“我保证,这问题绝不在你不能说的范畴之内。怎么样?”
吴来喘息渐平,一张嘴,呸地吐出一口血沫。老羊头必须要凑到近前,才能听见他说:“不……不劳您……费心。”
老羊头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好,好。也罢。”
他已经听见外面大门上锁的声音。
***
老羊头放弃了。
他已经是黄土埋脖子的年纪,这辈子都糊涂着过去了,何必到了现在,非要问个明白呢?
他避着乌英去找牢头,说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换个人来打扫吧。
牢头这几天夜以继日,也被折腾得头昏眼花,当即表示理解。但是老羊头啊,副门主这发丧呢,一时调不开人,你再干一天,等过了明天腾出手来就替了你。
他只好答应下来。
第二天早上,老羊头推开大门的时候,发觉今天居然很安静。
他只诧异了一秒,就想起今天整个昆仑派十室九空,都去给苏慈送行了。墓地选在后山的剑冢,和历代的掌门一起——以苏慈的名望,不算僭越。
那地方一来一回,不到中午,他们不会回来。
他往门边的桌上看了一眼。连牢头今天也不在,桌斗的抽屉敞开着一条缝,里面隐有一线亮光。
那是人犯镣铐的钥匙。
他的脚步不由微微一顿,但一顿之后,立刻加快了脚步。
***
牢房里只有吴来一个人。老羊头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但他看到那个长身而立的背影时,立刻就认出了乌英。
苏慈头七,他这个大弟子本该扶棺送葬,来这里做什么?
吴来的胸口好像也不再起伏。乌英是不是悲痛过度,失手杀了他?
放在昨天,这些问题每一个都能想掉他一把头发。但今天,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走进去,从车里搬出水桶,摘下笤帚,开始扫地。
乌英忽然问:“你可曾听过五毒教?”
他手中一紧,握住笤帚,缓缓转身:“那是什么?”
听来像是江湖门派,小的一介平民,怎会知道?他本打算接上后半句,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已经发现乌英并不是在问他。
乌英根本就没有注意他,面对着吴来,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世人只知五毒教偏居一隅,人丁稀少,但是这教中对于叛徒的一种刑罚,却少有人听闻。
“这刑罚就叫做五毒之法,要施行九九八十一天,叛徒才会死去。期间万般苦楚,第一条,便是将人双目刺瞎,双耳震聋,再割下鼻子和舌头来,五感去其四,独留下触觉,此后痛彻骨髓,教人永生难忘……你的嘴、你的手虽还要留着指认画押,但你放心,绝不会慢待了你……”
老羊头脊背发凉。乌英那边簌簌一响,又道:“我手稳得很,你莫要动弹。一动,真瞎了也说不准。”
他忍不住悄悄扭头一看,乌英似乎拿着样东西,只是他的身子挡住大半,看不清是什么。吴来的呻吟声痛苦已极,身子不住颤抖,竟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收回目光,只觉得心惊肉跳,更胜往日,只有紧紧握住手里的一把笤帚,把地随便扫了一遍,墙边屋角的灰尘也顾不得了。
笤帚别到车前,抹布拧干搭到车沿上,木桶收进盆里,一起摞进车底。老羊头推着车正要走,乌英突然说:“盆留下。你叫他们打点水来。”
这次才是对他说的。他低眉顺目地把盆又搬出来,放在地上:“是。”
乌英没有再说话。他踌躇半晌,侧着身子推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