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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心焦骨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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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羊头掀开盖布:“到了,出来。”
吴来没出来。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老羊头刚才还暗自钦佩他能忍,这才明白为什么下山路上,车里连点动静也没有。
老羊头只好又把他提出来,安放在井栏边上,打了一桶水,当头浇下。
吴来喉头微动,呻吟了一声,活转过来。
老羊头直视着这个年轻人的脸,凌乱的针脚在夕阳下更是可怖。他问:“能动弹不?”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吴来头一偏,又吐出口血沫,他好像也觉得这话不太有说服力,补了句,“这个……伤的是嗓子,不是内脏。”
“不用跟我解释。老子就送你到这里,要么你想辙把自己了结了,要么你就自个儿挣命去吧。”
吴来闷声一笑:“老先生,送佛送到西。”
他处在这种情形下,竟还有心贫嘴。老羊头也是服他,道:“不是我他妈不帮你,你自己看,这下头昆仑人守得跟个铁桶似的。我要是你,就往山里想辙去。”
他扭头望向山里,极远的地方本该有一星火光,那是昆仑山门所在。但现在,火光蜿蜒着铺开到山上。昆仑发现得比他想的更快。
吴来淡淡道:“我看不见。”
老羊头沉默一刹,问他:“你的眼睛还在吗?”
吴来抬手碰碰眼睛,迟疑着说:“我不知道……”
老羊头简直哭笑不得:“娘的,连这也能不知道?”
吴来苦笑。下山路上颠簸太重,丝线刮着眼睛,他实在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我们在哪儿?”
老羊头一咬牙,按住他:“我给你铰开。”
他蹲下来,拿剪子尖去挑线。这剪子本是裁布用的,锈迹斑斑,阳光太暗了,他的手又在抖,几次都没挑起来。
他的剪子尖往深里一探——吴来闷哼一声,眼窝上又见了血。
他用另一只手按住线头,说:“你忍着点。”
吴来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剪子一合,那股细线崩开,鲜血飞洒,他痛呼一声,老羊头感觉到手底下绷着的肩膀软下来。
老羊头的手已不抖了。他用这只手握剑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抖过。他拿小指勾住丝线,一点点地抽出来,攥在手掌心里。然后,又拿水把地上的血冲开。
做完这一切,山上的火把已下来了。这个镇子,一定是他们最先要搜的地方。木兰庄夏天虽然没人来,但离主路并不太远。
他从车把上解下一只黑得看不出底色的葫芦,往伤口上一倒。
血气混着劣酒的辣味蔓延开来。
吴来醒过来,先伸手去摸眼睛,然后,缓缓睁开了右眼。眼白上满是血丝,瞳孔还有些涣散。
老羊头问:“看得见吗?”
他眯着眼问:“……天黑了?”
老羊头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他的眼珠跟着从左转到右。
毕竟是能看见了。
老羊头说:“你要是走得脱,剩下一只自己治吧。”
昆仑弟子的脚程比他想的还要快,最近的火光好像已不过两个山头。
吴来抓着井沿,站起来。他一站起来,背就挺得很直,问:“老先生和苏慈有仇?”
老羊头一怔,大笑:“仇?他是我救命恩人。”
吴来显然是被他搞糊涂了。但老羊头不想再说的意思已不能再明显,他只好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老先生是什么人?”
老羊头哈哈一笑:“跟你有他妈的什么狗屁关系?”
救命之恩,如何没关系?这话好没道理。
可吴来尚不及再问,老羊头推着车,已头也不回地走了。风中远远送来他的悲歌:“少年但饮莫相问,此中报仇亦报恩……”
词不成词,调不成调,荒腔走板,渐远渐没。
这场大恩,他现在终于已报了。
***
七天以后,张灵均就从他们曾打过水的这口井下面升上来。她没有去喊赵敬,摇了三下绳子。那种臭气已经熏得她快要昏过去,谁也不会想在那种情况下多张一次嘴的。
她还没有升到井上,已经听见赵敬在问:“怎么样?”
她的回答很简单:“不是他。”
年龄、体格,全都对不上。岑六的易容就算再好,也没法在几天内长成个老头子,再学会缩骨神功。
只不过,这件事还是很奇怪。
外伤致死,心口一把剪刀,看刀尖朝向是自杀。但若真是自杀,难不成这人还能自己先把铁块拴在腰上,再坐井沿下刀?——他要是想提前把后事安排了,何不挖个坑,往里一躺完事?
也许他是死后被别人沉尸在此。如果是这样,里头的恩怨纠葛更是说也说不清了。幸好两人并不太在乎。他们唯一在乎的是:这个人死的地方这么巧,时间也这么巧,他和岑六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只可惜,连这个问题他们也没有答案。
张灵均上来以后,一直在解自己腰上的绳子。她打的本是个死结,半天解不开,终于烦了,手起刀落,一刀两断:“照我说,我们在附近再找一遍。”
赵敬没意见。他捂着鼻子往井里看了一眼:“这怎么办?沉回去?”
照规矩,这种土点儿,碰见了该入土为安的——江湖人,谁都有一两个不知所终的朋友,谁也不希望自己死后曝尸荒野——但她刚才连那把刀都没拔,什么都没有动。
她点了头:“沉回去吧。别留下痕迹。”
井轱辘又转起来。井绳落下,“哗啦”水声一响,然后又一响。臭味渐渐淡了。
张灵均的眼睛在看木兰庄的布局。其实也称不上什么布局,这地方不过是给猎户过夜用的,
最大的不过两间石头房子而已。水井在庄子最东边,遥对着屋门口。屋外一口大灶,勉强算是厨房。屋后头是茅厕。
她心念一动,问:“茅房找过了吗?”
赵敬点头,龇着牙,体验想必不怎么好。
她说:“陪我再去看看。”
***
一刻钟以后,两个人从茅房出来,都臭着一张脸,扎着两只手。
赵敬说:“我说那下头藏不了人,张姑娘非不信。”
张灵均恨不得自己的胳膊再长一倍,离鼻子能有多远有多远,这时候也只好说:“是我想岔了……”
她本来觉得,茅房连他俩都不想去找,也许昆仑的人也不会细搜。但是,把地板都翻开了,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想错:那下面若藏着个人,都用不着走什么化脓发热的流程,不出一天,熏也熏死了。
她走到井边,手都挨上了转把,才想起这水早用不得了。
赵敬在身后喊了她一声。等她回头,他用两个手指肚捏着水囊,往她手上也倒了点水。
她搓着手,低声说:“谢谢你……”
赵敬好像也有点不忍,叹气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张姑娘,你也是关心则乱……”
她摇头,只说:“去厢房里瞧瞧。”
那两间石头房子也小得很,一间里头只有座冷炕,另一间也只多了个土灶,大约是嫌冬月里在外头开火太冷。
除此以外,家徒四壁。
张灵均怎么走进去的,就又怎么走了出来。
赵敬哭丧着一张脸:“这下真得去山里找了。”
他不介意进山,可这偌大一座雪山,哪里去找区区一个人?更何况,昆仑现在犁地只怕已经三尺不止,凭他们这两个人,又怎么找得着?
进了山,就好像大海捞针。
张灵均也明白这道理。她一直指望能在这里找着人,却只找到个死人,现在已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她烦得很,看什么都想挑点刺出来:“这灶还真大,庄子里能住几个人啊?搭这么大,也不嫌费柴。”
赵敬说:“据说每年九月,猎户进山前要在这办开猎礼,少说也有几十——”
他的话声突地断了。张灵均奇道:“怎了?”扭头去瞧,只见他直勾勾盯着那口土灶,眼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像在思量什么。
她不由也扭头去看。她自小长在张家,后入了九重山,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一眼之下,也看出不对:“谁把灶口垒上了?”
赵敬道:“夏天没人用,兴许怕落灰。”
话虽如此,他的人已经跟着张灵均走了过去,冲灶膛口踹了一脚。垒起来的砖头摇摇欲坠,却没倒下去,好像被什么挡住了。
张灵均伸手掀起灶上的锅盖。
下面是一口铁锅,很干净,锅把略带锈迹。
但两个人都已经闻见一股轻微的血腥气。
赵敬两手抓住锅把,“嘿”一声端起锅来,搬到一边。
血腥气突然已变得很刺鼻。
她脑子里闪过个想法:又是水井、又是灶的,以后这木兰庄还能住人吗?
赵敬却已经叫了出来:“六子!”
他半个身子探过去,伸手摸索一番,用力架着肩膀架出来个人。张灵均瞟见灶膛里被拆得乱七八糟,红砖上沾着血。她搭把手把这人的两条腿也搬出来,手指触到他的皮肤,心里一惊。
他的皮肤冷极了。
赵敬扶着这人,撞开左近屋门,坐倒在墙根。张灵均把门在身后关上,两个人围住他。
这张脸的确是画影图形上的脸,但已又消瘦不少,伤口又极可怕。她看着,竟觉很是陌生。
“六子,醒醒。”赵敬伸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他没动。
张灵均终于忍不住说:“他好像……没有呼吸。”
赵敬一愣,好像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三光不灭,一灵未歇。张姑娘,人还活着。你知道龟息之法么?六子很聪明,他知道怎么保留体力,不让伤口恶化。”
她“喔”了一声,恍然大悟。
赵敬又说:“你也喊喊他,等下他听见了就会醒。”
张灵均又“喔”了一声,安静了。过会儿,她深吸口气:“岑六。”
她心里觉得这声喊得不好,尾音有点抖。
赵敬跟着喊:“六子。”
岑六的手微微一动,眉头拧成一个结,没有睁眼。赵敬却好像松了口气:“好了,等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