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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慈不掌兵(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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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闲人老羊头也认得,正是后街上豆腐坊家的冯三公子。这少年人虽然没什么正经营生,整日街上游逛,一张脸长得倒的确端正。
现在这张端正的脸却已经又青又肿,连鼻子也打歪了。冯公子气得要死,方被带上堂来,就吵嚷着要告吴来当街行凶。
吴来自然就是他对面的这个人。他手上也挂了彩,只管对冯公子冷笑,激得冯三越性要上来打他。
老羊头几年来,不知看了苏慈多少次升堂断案,冯三不干不净地一骂起来,他立刻就绷紧了头皮。
果不其然,下一刻,惊堂木“啪”一响,衙役从他背后挤上前来,把两个人都按跪在地上。
苏慈冷冷地说:“吵嚷公堂,念在你是初犯,板子姑且记下。若有再犯,一并重罚。”
苏慈的风格一向是严刑峻法,冯三脸上虽然还不服,嘴却已经闭上了。
案卷展开来一读,果然没什么意思。
他们打架的那天,本来就有很多人看见。那天是如玉楼的红姑娘梳拢的日子,也是发工钱的时节,所以不少人都见到他们两个早早地在如玉楼里喝了一点酒。
红姑娘的嘴唇真的很红,她劝酒的法子,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拒绝。冯三和吴来的手上都有点钱,两杯烈酒下肚,也有了一掷千金的豪情。
但到了该选出位入幕之宾的时候,光有一点钱和一点豪情是不够的。红姑娘娉娉婷婷地上楼时,也许是争风吃醋,也许是面子过不去,这两个失意之人突然扭打在了一起。
红姑娘站在楼上,反身一望,只瞧了他们一眼,就倚在旁边的男人怀里进了屋。
屋门关上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被如玉楼的护院扔到了大街上。他们就在大街上接着撕打,很快都倒在了地上。
冯三的朋友们上来助拳,可惜他们也已经喝了一点,吴来打架的方式又真的像个市井无赖,两手抱住冯三,只管拿他去挡拳脚。冯公子又气又急,胃里翻江倒海,一扭头“哇”地吐了一地。
衙役就是这时候赶来的,不由分说,把两个人拿绳子一绑,绑回了衙门。
这事荒唐到连老羊头也暗自摇头。苏慈更是面沉如水,逼问吴来:“冯三诉你寻衅滋事,殴伤良民,可是属实?”
吴来毫不犹豫:“属实。”
场面诡异地静默了一刹。当时那么混乱,至少也可以算一个互殴,他认得倒干脆。连苏慈也一顿,再问:“你没有别的要说?”
堂下渐渐地有嘘声响起来。吴来头也不抬,理都不理:“没有,小的认罪。”
老羊头已发现这无赖很精明。他算得清楚,现在冯三是本地人,他不是,势有强弱。何况撕打中冯三吃了不少暗亏,他不算输。
苏慈缓缓地道:“既然属实,按律……”
他没有说完,对面的冯公子突然跳起来,大叫道:“他还抢了我的钱!苏大人为我做主啊!”
在苏慈的冷眼之下,他后半句的声音渐弱。但是人群已经躁动起来。苏慈站起身,不怒自威:“你为什么不早说?”
冯公子又是心虚,又是得意,瞟了吴来一眼:“我怕先说了出来,他会赖账。当时太吵、人太多、又很黑,他的手也很快,也许谁都看不清楚。”
他说的不无道理。
吴来也跳起来:“我打了人没错,但绝没有抢你的钱。”
他可以吃了刚才那个亏,这个亏却吃不得——本朝律法,当街劫财的,不管是多是少,全部都是斩首。
苏慈踱下座位,沉思着在两个人犯面前来回踱步,终于拿定了主意,逼问冯三:“你可有什么证据?”
吴来哼了一声。
冯三斜觑着他,嘴角一撇:“禀告大人,这刁民虽然把小的的眼睛都打肿了,却想不到我的眼神还很好——我亲眼看到衙役来时,他把抢走的珠宝塞进了如玉楼侧墙的狗洞里面,现在说不定还在那里。”
吴来刚才还很镇定,现在脸色却突然变了。
苏慈的一双利眼在他脸上扫了两遍,哼了一声:“这件事要证实很容易:小李,你去跑一趟如玉楼,看看那个狗洞。里面若有珠宝,就带回来,若没有,还要查问如玉楼的各位姑娘一番。”
***
昆仑的夏天并不热,吴来却汗出如浆,在按住他的两个衙役手下扭动,焦躁难安。
就连盛大掌柜怀里的小猫,好像也看得出吴来一定有问题。它喵喵地叫着,从主人怀里探出半个身子在空中乱抓。秋嫂子护着自己的绣活,一巴掌把它的小爪子拍了回去。
李典史终于赶了回来。苏慈亲自到府衙的门口去迎接他,和他并肩走回来,走到冯公子的面前,冷冷地问:“你被抢走的是什么东西?”
冯三嚣张的气焰突然熄灭了,涨红了脸:“一对玛瑙耳坠,一支玉簪。”
他听到有人在笑,又羞又愤地往外面瞪了一眼。他自诩风流,身上常带的本来就是这种东西。
苏慈的脸色却缓和下来,张开手:“可是这两件?”
冯三两眼放光,若非被按着,几乎已要伸手去抢:“正是!”
那两样珠宝又送到吴来面前:“这可是你从冯三身上抢来的?”
吴来早已张口结舌,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件事当然还可能有很多解释。冯三心胸狭窄,被他打了两拳怀恨在心,也许会自己把珠宝藏起来栽赃的。但若是那样,为什么他连一句冤枉都不喊?
在老羊头看来,他的眼里已有了恐惧,对死的恐惧。
吴来突然挣扎着跳起来,顶翻了按住他的小吏,扭头就往衙门外冲去。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按在地上。
苏慈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冷笑道:“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肯说话了。”
衙役们早就在看着主官的脸色,一只红头竹签丢在地上的时候,这个无赖已经被拖翻在条凳上,板子结结实实地打下去。
吴来打架的手虽然黑,挨打时骨头却不太硬,不多时,哀嚎响彻云霄:“我招!大人——啊呀!大人饶命!”
苏慈只管欣赏着那两件珠宝。珠宝的成色十分不错,摆在公案上,玛瑙鲜亮分明,碧玉浑然天成。直等到吴来的叫喊声已经弱下去,他才令衙役停手,问:“你招什么?”
吴来气若游丝,声如蚊蚋,两股战战,颤声道:“那天、那天小的在赌坊本来就输红了眼,心里不爽,见冯公子举止轻浮,有心生事,所以故意和他找茬,果然揍了他一顿。”
苏慈“嘿”地一声冷笑:“避重就轻,刁钻奸猾。抢劫珠宝的事情,你为何一字不提?是还没有打够?”
吴来连忙大叫:“大人饶了我罢!我招、我全招……”
他拿眼去看冯三,后者见了血,连脸也吓白了,战战兢兢地缩在一边。他垂下头,道:“小的之所以看他不爽,全是因为他穿金戴银,瞧不起人,还说自己的娘是昆仑苏慈苏大侠的外室!”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冯三失声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吴来的嘴好像一开了闸就收不住:“冯三争姑娘没争过小的,转头就带人来敲闷棍,谁知被小的抓住,反揍了一顿,他气不过,就去找您老人家主持公道。”
苏慈怒斥:“胡说八道!这还胡乱攀扯起来了,还不再打?”
连衙役都听得呆了。小猫的爪子终于勾住了秋嫂子的绣活,一朵活灵活现的牡丹,转瞬扯得只剩片绿叶子。秋嫂子却已经听得目瞪口呆,根本无暇去管了。
那小子的娘,本来是街上最美的寡妇,人称豆腐西施的。这几年来,豆腐坊夜半还亮着灯,人人都猜想她屋里必定有了人,但谁也不知究竟是谁——想窥探的闲人,都被冯三带着人,连吓带打地撵回家去。
吴来趁机抢道:“大人顶不住枕头风,只好胡乱判了小的,又怕小的不认,竟然在牢饭里下了一味罕见的毒药,又以袍上熏香为引,一旦近身,……”
苏慈长身而起,身形一展向他跃去,口中叱道:“污蔑清白,该杀!”
吴来刚才已连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嘴皮子却利索极了:“药性相合,口舌麻痹喉头紧锁,小的要辩解时,连一个字都——唔!”
苏慈已到他身前,剑光一闪。
剑光过处,鲜血飞溅。
两人一触即分,竟是苏慈捂着胸口踉跄退开。
只有老羊头看得清楚,这人好快的剑!——吴来被苏慈一掌掴翻在地的同时,手一张,竟拔出了那柄名剑擒龙。苏慈惊怒之下全未防备,掌力还未吐尽,已被自家兵刃捅了个对穿。
老羊头瞪着缓缓望天倒下的苏慈的身子,眼前一花,吴来已冲到他身前,五指箕张,势如鹰爪,向他心口便抓。他方一抬手,手中一轻,肩头一重,竹帚已被夺去,人连退数步,坐倒在地。
吴来反身横架,帚尾竹枝簌簌一响,剑光森然,一把桐油竹帚断做两半,露出苏慈带来的那昆仑弟子的一张黑脸。
几招之间,两人已窜进县衙院里。老羊头摸着脖子,呆呆坐在地上,忽地跳起来追了过去,
院中,人群四散而逃,只有盛大掌柜还站在当地,好像根本看不到雪亮的剑刃,忽然悲呼一声:“小猫!是谁如此狠心!”
老羊头根本顾不上看他。
吴来已经被逼到墙角,弟子的出手刁钻狠辣,招招不离命门。剑光越逼越紧,他凭着半只竹帚抵挡得左支右绌,身子忽然向上一拔。剑光却好似早有预料,毒蛇般缠上去,笼住他下三路。
老羊头一声不好还未出口,人群中忽然激射出一颗石子,穿过滴水不漏的剑光,正打在吴来膝头。
吴来双膝一软,人已落了下来,正扑在剑刃上。
那雪亮的剑刃“扑哧”一声,深深刺进他的心口。
竹帚落地,吴来蜡黄的脸已经痛得扭曲。
弟子撤剑,他捂住胸口,踉跄着单膝跪地。
老羊头几乎已不忍再看。
可是,吴来却还直挺挺地跪着,还没有倒下去。
而且,他捂着胸口的手指中间,居然也没有血流出来。
弟子出手如电,点了他数处大穴。
老羊头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弟子手里拿着的好像是一条短棍。
剑呢?
一剑穿心,吴来已是必死,何苦还要点穴?
人群里亦传来一声惊咦。
那弟子转回身来,手一扬,噼啪一阵脆响,“短棍”见风就长,白刃从腔内节节伸出,忽然又变回了一把三尺青锋。他倒提着长剑,团团一揖:“昆仑弟子乌英多谢兄台相助,兄台高义,何妨现身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