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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慈不掌兵(一) ...


  •   十四天前。六月初二,昆仑山下。

      平日里,到了辰时,镇子才刚刚醒来。煮饭烧火的烟从屋顶上冒出来,木头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被老娘踢出来倒夜壶的半大小子们碰了面,一边打哈欠一边打招呼。

      但是今天,却好像要早一些。辰时还没有到,府衙门口的空地上已经挤了百十号人。前面的人踩着后面的脚,后面的人扯了前面的衣。抱怨声和吵嚷声虽然不绝于耳,总的来说,大家还是相当克制的。

      这只因为今天是府衙升堂的日子。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谁也不想扰乱公堂,自己变成被看的热闹。

      今天的主官是苏慈。照理说,他不算朝廷的人,没资格坐这个位子。但是,朝廷的手伸了几回,昆仑实在太远、太偏、太冷,又有太多脾气暴躁的江湖人。

      几年前,被发派到这里的接连三个县令都没有做满一年,其中两个辞官回家,一个牵连进一场酒后斗殴里丢了小命,这之后,朝廷就再也不管了。

      反正,昆仑派代管以后,赋税不仅照交,而且交得又多又好。

      所以现在衙门里坐着的是苏慈,站在他紧跟前的是另一个昆仑弟子。两排衙役、刀笔小吏都是土生土长的村民,照旧做着家传世袭的活计,还有个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头子忝陪末位,负责——扫地。

      现在堂还没有升,府衙的门还没有开,从墙外面隐约传来人群的嗡嗡声。衙役们聊着天,主簿扭头问边上的人:“老羊头,今天不是你当值吧?怎么,又跟老李换了班?”

      主簿姓刘,自从二十岁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位子,已经在这里做了十几年,从来也没出过一点纰漏。

      他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熟悉,见了苏慈也敢招呼一句:“苏大侠,今晚同僚们到东福楼去摆桌,你也赏光一回吗?”

      苏慈虽然很忙,不常真的赏光,也会笑笑说:“你嫂子今晚做了山笋烧肉,下回吧。”

      所以刘主簿还是很有面子。

      但是老羊头面对他的问话,只是嗫嚅着说“是,是……”

      刘主簿翻了个白眼。他并不介意老羊头的态度,连苏慈都肯给他两分薄面,他还用在意一个扫地的?他只是觉得有点无聊。

      老李的年纪和老羊头差不多,逮着人就大谈特谈自己那考过了童生的儿子有多出息,小孙子虽然才刚开蒙,以后一定也会光宗耀祖。那虽然也挺无聊——他的童生儿子,事实上已经比刘主簿的年纪还要大两三岁,而且,看起来这辈子都已经没有希望考过秀才——但是,比只会唯唯诺诺的老羊头还是有意思多了。

      刘主簿突然想起一件还算有趣的事,压低了声音问他:“你到底为什么每次都要换班来看苏大人升堂?你说苏大人对你有恩,到底是什么恩情?”

      这下,老羊头不再嗫嚅了。他紧紧闭上嘴,一个字也不说。

      刘主簿一点都不意外。他父亲当上主簿的时候,这个老羊头就在这里扫地了,现在至少也已经有二十几年,从来也没有人从他嘴里得到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转回头去,和那班衙役们聊了起来。

      老羊头悄悄地抬起眼睛,往上首瞥过去。

      苏慈正端坐在红木的台案背后,在翻案卷。他的腰间佩着从不离身的那把“擒龙”名剑,手边还有一盏茶,还有一炉香。

      苏慈苏大侠的手下功夫很好,不仅仅在剑上,还在笔上。他的颜柳二家已经练得出神入化,连最古板最严苛的夫子看了,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所以他饮茶、熏香,虽然不像个江湖人,但绝对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他是“附庸风雅”。

      他虽然有着这样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剑法,这样的书法,却从来也不以此作为自己高傲的资本。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像春风一样和煦,连见到了老羊头,也会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老羊头的头又垂了下去。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小吏已经在开门。人群像潮水一样拥进来,挤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子摔了一跤,爹爹赶紧一把捞起他顶在头上,才没让他被后面人踩扁。潮水呼啦一下子拥到大堂门口,才被栅栏拦住。

      “威武”的声音老羊头已很熟悉。他很肯定,堂下这些人也很熟悉,他认得这些脸。

      镇上针线最好的秋家嫂子挤到了最前头,她身旁张老板的张记是镇子里唯一的一家杂货铺。东福楼的盛大掌柜平时出门能坐车绝不会走路,现在却和一年到头也进不了东福楼点一桌菜的庄户挤在一起。

      每一次升堂办案,他几乎都会看到这些脸。不过,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每次都是第一次一样。崇文书坊的钱老夫子好听戏,每听到《长生殿》的“惊变”,脸上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模一样。这里的戏,不仅新鲜,而且真实。

      ***

      但是,今天的戏好像没什么意思。

      头一折,是妯娌斗嘴互殴,弟媳挠伤了嫂子的胳膊。然后,东家诉西家割了他们的稻苗,西家诉东家占了他们的田。再然后,东福楼养来抓鼠的猫窜进了宝源号的大堂,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看客们精神一振。

      宝源号做的古董生意,谁也不知他们怎么能在这么一个没多少人,更没多少有钱人的小村子里开得了张。但他们不仅开了张,而且已经开了整整二十年。他们大堂里摆的那些瓶罐碎玉看起来虽然破烂,其实全都金贵得很。

      大家都瞪着眼睛,看宝源号的老账房计算这不可挽回的损失到底有多少。

      老账房已经拨了几十年的算盘珠子,拨得很快,账也很简单:打碎两只上月购入、摆来装样子用的琉璃花瓶,值银五钱;一串东珠,被猫吞了进去,值银三千两。

      三千两!

      大家的惊叹声还没有落下,堂上东福楼伙计先提异议:“那串东珠不该算进损失。”

      苏慈沉吟道:“如果你们肯剖开猫腹,倒也的确拿得出来……”

      盛大掌柜突然就已经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我们绝不会剖开小猫的肚子。”

      小猫就被拎在衙役的手里,看见盛大掌柜,喵喵大叫起来。

      小猫没有名字,东福楼的所有人都管它叫小猫。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不喜欢小猫,相反,尽管这只养来捕鼠的猫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抓到过,却总能吃到后厨每天买来的最新鲜的鱼。

      苏慈皱起了眉头:“既然如此,你们当然要赔那串珠子。”

      盛大掌柜理直气壮:“我们当然不用赔。”

      苏慈的脸已经沉了下来。他在升堂的时候,一向严刑峻法,尤其不许别人胡搅蛮缠。他沉着脸问:“你有什么理由不赔?”

      盛大掌柜仍旧理直气壮:“因为那串东珠虽然被小猫吞进了肚子,但并没有留在那里,现在已送回了宝源号。”

      人们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精彩。没有留在肚子里,当然就是……走五谷轮回的路子,出去了。

      宝源号的伙计急了:“这么来一遭,还有什么人会买这件货?”

      东福楼的伙计也急了:“我们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原样奉还,还要我们怎样?”

      看他说“干干净净”四个字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八成就是他自己亲手洗的。

      人群哄笑了起来。苏慈没有笑,他的判决下得很快。两只琉璃瓶子,东福楼是一定要赔的。东珠也要赔,但是不用全赔,五十两银子,算作折旧费,珠子仍然归宝源号所有。

      双方对此都没有意见。五十两对东福楼来说不算什么。而宝源号的货虽然不好卖了,但他家是个很大的商号,如果把这串东珠挂到江南的铺面里去,客人当然就不会知道它的前世今生。

      一张五十两零五钱的银票,由盛大掌柜写出来,直接送到宝源号的伙计手上。小猫从衙役的手里一跳,就跳进了盛大掌柜的怀里,窝在他的臂弯里冲那个衙役龇牙。

      看客们对此只有一点意见:他们本来期望还有戏可看,现在却已经判得很公平。

      这件案子结了,下一件却迟迟没有动静。

      渐渐地,看客们的头又都垂了下去。

      秋嫂子已经从竹篮里拿出绣活来,她学的是苏绣,苏绣的针很尖,所以她身周一尺之内无人可以近身。大家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很冷,穿的都是夹袄,现在却已经晒了一头的汗。

      叫名的衙役终于喊起来:“带人犯——”

      盛大掌柜怀里的小猫喵地一声,所有人都被喊醒了,一双双眼睛往府衙的后面窥探。羁押人犯的案子,至少也比争田争地、三瓜两枣有意思得多。

      从府衙的后面很快带了两个人犯上来。看见这两个人,人群里先是一阵叹息,又是一阵叹息。

      第一叹,是为了两个人手脚俱全,也不戴孝。虽然一个鼻青脸肿,一个右腿微瘸,但必定不是什么大案。

      第二叹,是为了大家已经认出其中一个是街上闲人,长得像个公子哥,做派也像个公子哥,偏偏家里没什么钱,又最好招猫逗狗。另一个长了一双倒三角眼,手长脚长,面相精明。

      这样的两块滚刀肉,能闹出什么大案子呢?看来,今天的好戏已经演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慈不掌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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