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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重寻无处 ...


  •   张灵均没有睡好。第二天她一起来,先出门去转了一圈,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到利来的大堂,坐在门口喝茶,喝了一盅又一盅。

      喝到日上三竿时,对面的酒馆里不知谁喊了一句“走水了!”

      场面顿时乱做一团,有事没事的都一窝蜂涌到街上,伸着脖子去瞧热闹。只有两个人没有瞧:张灵均看也没看那间酒馆,站起身,直直地走进了后厨;墙角的客商盯着她的背影,稍微迟疑了一下,没有跟上去。

      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迹,也并不太担心。后厨虽然有一个后门,但那外面有他的兄弟在盯着。

      看热闹的客人们又一窝蜂地回来了,表情不无失望。酒馆那边原来是虚惊一场。有几个年轻汉子连水桶都抱起来了,才得知只是个街上的野孩子,前两天在迎客的伙计那里吃了挂落,今天一头撞进来鬼喊鬼叫。

      “他妈的小兔崽子!被老娘抓住切你的耳朵下酒!”

      酒馆老板娘的嗓子很沙哑,音量却不小,振聋发聩。

      客商挠了挠耳朵,突然觉得张灵均好像已经进去得太久。

      后厨的大师傅又递出一道菜来。辣炒猪肝,色香味俱全。菜炒得还是很快,好像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人刚走了进去。

      说到底,她进后厨是要干什么呢?

      他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过去。小二要拦,被他一手推在胸口,“啊呦”跌了个屁股墩。掌柜的在边上“哎哎”直叫唤,到底没敢再上前。

      他一把推开后厨的门,大师傅举着锅铲,打下手的两个徒弟,还有砧板上的一条鱼,八只眼睛一起瞪着他。

      后门突然也被人踢开了。

      他兄弟的眼睛在屋里逡巡了一圈,和他对上。他知道坏事了。

      两个人一起抢到窗口。窗子对着的是大街边上的巷子,人并不多,也有几个。街对过的一只斗笠刚抬起来,两个人一齐对他喊:“老三,人呢?”

      “什么人?”斗笠下面露出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

      这下真的坏事了。

      ***

      张灵均从屋顶上翻下来,翻进了白云客栈的院子里。她心不跳气不喘,当着后院里两三个伙计的面,坦荡荡地走去马厩边上,好像她爬屋顶翻墙头,只不过是心急要来看看自己的爱马可有受了委屈。

      但是,一转过马厩的围墙,她立刻大惊失色,飞身扑过去。那匹蒙古马惊得停下了咀嚼草料的动作,一扬前蹄,被她硬生生扯住缰绳,拽了回来。

      她的手往马嘴里一探,白纸被嚼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沾满唾沫星子。

      赵敬非要挑这个地方传递消息,说什么避人耳目。他怎么不避一避马?

      她展开纸,松了口气。只缺了抬头,剩下的字还看得清,三四行把事情交代了一遍,结尾是:……镇外木兰庄敬候。

      ***

      木兰庄是什么地方?

      木兰庄是秋冬季节猎户进山时歇脚的地方。说是“庄”,实际上,就是几栋屋子,一口井,不算保暖,至少防风,免得猎户冻死在山里。

      现在冬天还没有到,所以张灵均到木兰庄的时候,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给她带路的嫂子一张圆脸,接了钱,笑得更真心了:“妹子,你真要住这?可得备上柴火被褥,夜里不生火冷得很。”

      张灵均默默地点头。等嫂子走了,她一展身形,窜到最近的那间屋子之后。

      赵敬已经等了多时。两个人一照面,都看见对方满眼血丝。

      她还没有说话,赵敬先冲她摇头。

      这是没找到的意思。

      她吸了口气,才道:“说好了一有消息就通知我,为什么这时才来消息?”

      赵敬说:“那老儿今早才肯带我来,你我白天一起走太显眼。”

      他说得有理,张灵均转而问:“他给你指的就是这儿?”

      “那老儿说,他见财起意跟着六子到这儿,然后,人就消失了。天也暗了,他不敢再近前,就回去了。我看不像假话。”

      张灵均明白他为什么找不到了。

      老乞丐虽然没有指给他看整座昆仑山,但是,也差不多了——那已经是七天之前的事,这七天里,岑六可能走到山里的任何地方。

      他不会走得太远,能出山的路上,一定都有昆仑的人在看着。但对他们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说,已经太大了。

      她问:“你都找过什么地方?”

      赵敬掰着手指头给她数:所有屋子的里外都找过了,井里也看过,附近的林子也看过。再找,只能往山里去了。

      张灵均说:“那我们就往山里去找。”

      ***

      两刻钟以后,两个人再次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赵敬已经开始擦汗:“不仅没有人,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张姑娘,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

      张灵均没有说话,望向远山。山对她保持沉默。

      昆仑不像娄山,娄山是连绵的,苍翠、潮湿,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秘密。昆仑冷得清透,雄极,也险极。

      昆仑拒绝人去探寻她的秘密。

      她又开始觉得口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井口旁边,去转那个轱辘。伸手的时候,她还在想,明明早上已经喝了很多杯冷茶。一拉,她的思绪忽然一顿。

      她停了手,探头去看井下面。

      井水黑沉沉地,波纹打碎了映着的天光和她的脸。

      她两只手都抓住转轮,用力又转了一下。

      哗啦。

      水面破碎了,她蹬着井沿稳住转轮,低头再看。

      水桶浮出来了。和桶一起浮出来的还有一大堆东西。她一下没看出那是什么。

      赵敬的声音都变了:“我操。”

      她突然就看出来了,那是个面朝下挂在水桶上的死人,胖得——她扭头看了赵敬一眼——比赵敬还过分。

      然后她意识到,那是尸体已经胀了。

      岑六七天前进的山。

      现在是夏天,但昆仑的山里还是很冷。

      时间刚刚好。

      张灵均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不相信。

      她不顾一切来昆仑、去见乌英,不惜引起怀疑也要得到线索。赵敬“背叛”了岑家,掺和到这件事里,改头换面给自己贴了一身膘,还捂出了痱子。他们付出的虽然还不算太多,但也不太少。

      结局就是这样?

      岑六是个很拼命的人,但是能活下去的时候,一定会不惜一切地活下去。他逃出来肯定费了很大劲,就为了——随便死在一口井里?

      这也太草率了。

      死人的气味在水里时被遮掉了,现在她鼻尖却闻到一股恶臭。

      她的一只脚已经踩上了井栏,往腰上在绑绳子:“我下去看看。”

      她的动作很快,眼睛却很茫然,把绳子另一头递给赵敬,他刚一拉,就开了。她打了个活结。

      她抿着嘴把绳子接回去,重新打。

      赵敬说:“我下去吧。”

      张灵均看他,他眼睛里有不忍。她别开脸,笑了:“你下去我抓不住你。你难道想一头栽到……那个东西身上?”

      赵敬不在乎。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她的确抓不住他。他一向奉行及时享乐的原则,从不亏待自己,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吃得稍微多了些,动得稍微少了些。

      张灵均抽了抽绳子。这一次很结实,有点太结实了,勒得她憋气。她试着伸手往外扯了一下,没松动,也就由它去了。

      她嘱咐赵敬:“你把我慢慢放下去。我喊,或者摇三次绳,就拉我上来。”

      赵敬点点头。

      ***

      她慢慢下沉。

      阳光渐渐远去,黑暗一点点地吞没了她。她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气味越来越浓。这种味道让她想起半只西瓜。腐烂的西瓜,瓜瓤瘪下去,爬满白生生的蛆虫。

      那场大病之后,父亲带她去过云南。她当时已经知道身上的那颗宝珠不是什么好东西,郁郁寡欢,所以父亲带她出去散散心。

      云贵蛮夷之地,虫瘴遍布,但是,山水秀丽无双,花市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新鲜灿烂,炒饵丝快把她的舌头都辣掉了。那短暂的半个月里,她没有忘掉那颗宝珠,却暂时把它抛在脑后。

      在大理府的街上,他们赶上了一场法会。崇圣寺的师父诵着经,人们齐声念着佛号,和中原的庄严肃穆不一样,热热闹闹地。有个卖瓜的小贩把车推翻了,瓜滚了一地。他在路边嚎啕大哭,寺里的象队从前头过来,领头的神象一脚踩碎了最大的那个瓜。

      空气中弥漫着瓜香,爹说——喏,灵均,你要是一直不让阿公再给你动刀,就会变得和这个瓜一样。

      硬塞进她心脏里的那颗珠子,当时和她处得并不太好。它想夺去她的内力,她的身体却不愿意,结果,内力就阻塞在她的经脉里。这么发展下去,走火入魔、经脉碎裂是必然的结果。

      大理是他们在云南的最后一站。她坚持买下了那个瓜,把它装在箱子里,坐着颠簸的马车回到了涑阳,路上,它的瓜香渐渐变成了一股难以忍受的腐臭。然后,阿公给她动了刀,她的内力终于自由地流动起来,被那颗珠子一点点地吞掉了。

      她在武道上的所有成就,从此都不再属于她。

      张灵均慢慢地低下头。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那个死人也已经很近了,缠在井绳上,现在她可以看见在死人腰上绑着一个铁块——这就是为什么它一直没有浮上来。

      已经有很久,张灵均没有再做过那个噩梦:她从阿公的小楼里回到自己的院子,打开那个箱子,看见了半只爬满蛆虫的西瓜。

      每一次,她都会亲手把瓜连箱子一起扔进淮水里。

      但这次她想起来的时候,突然记不清到底自己有没有亲手打开过那个箱子?还是她养病时爹就已经把它扔掉了,只是后来爹提起来的时候,那种厌恶的表情让她印象太深刻,所以在梦里想象出了那个场景?

      这个箱子现在就摆在她面前。

      她抬头看了一眼,赵敬的光头从井沿边探出来,担忧地盯着她。她最后冲他笑了一下,觉得这颗光头好亮,有点刺眼。

      她用麻布垫住手,去拨那个死人的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重寻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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