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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何由信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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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焦是镇江左近两座小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是东坡词。有了“山、今”两个字,“三分春色”的来由不必细究,翻一番总归是个六。
赵敬却没有她这么笃定,迟疑着问:“张姑娘,这会不会是昆仑在诈我们?”
张灵均低头看这张画像。纸像街上随便买的,比乌英给她的那一张要差得多,画的技法也一样。字不算坏,但也不好,没什么笔体章法,最多叫端正。两个人谁也不认得这手字。
她摇头:“昆仑要押中‘岑’字并不难,但名讳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晓得。”
她问:“还有人和你一起来吗?”
送来这张画像的人在帮他们,却不肯相见。字谜的后一句写得很直白,也不牵强,但“岑”字那一句却含蓄晦涩,说明他不希望画像落进别人手里联想到岑家,名讳却不打紧。
赵敬很明显在犹豫。犹豫也是一种回答。她没有再问,小心地把画像上的裂痕对齐折好,送到蜡烛上。
火焰一窜。
赵敬默默地说:“胡北也来了。六子叫我别告诉他,但他不知怎地猜到了,非要来,我没拦住。他还不知道是不是六子,我叫他留在外面接应,不准进来。”
张灵均摇头。她记得这个年轻人,赵敬的确管不住他。但是,以他的功夫,她还不至于发现不了。
他们想不出第二个名字。
***
张灵均笑了:“所以你下午打听到什么?”
她脸上的阴霾,忽然就已经完全消失。赵敬明白她的意思,不去想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不管是什么人,他们现在只有这一个线索,只能顺着追查下去。
但他还是笑不出来:“据说,那件案子就是在这镇里事发的,苏慈身亡,刺客被抓。但谁也不肯多说。昆仑也许嘱咐过他们了。”
张灵均随口接下去:“昆仑为什么要嘱咐他们?”
赵敬随口回答:“也许昆仑怕丢面子,也许防着我们查出来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不想再去思考刚才那件事,所以这两句话接得很随便。但是,张灵均忽然觉得赵敬的回答里面,有件事很重要。
她喃喃道:“他们现在还防着做什么?”
所有人都说刺客已经被抓住了,这个刺客又的确是岑六。昆仑现在还没有跳起来骂岑家的手段下三滥,显见得是没有证据。
如果人关在自家狱底,天底下没谁能劫、敢劫这个狱,何必在村口再设一道卡?如果人已经……已经逼死了,更该给后来人大开方便之门,守株待兔,以静制动,他们要救人,早晚会自投罗网的。
除非,除非……
她的声音并不大,轻轻地,细得像一缕风:“他还活着。岑六还活着,而且,已经逃出来了。”
昆仑的严防死守,是为了不让他出山、是为了抓人回去。
她看向赵敬,发现自己在捻袖角。这代表她的情感脆弱,所以她立刻松开手。但是,她没有发现自己咬着嘴唇,脸色有些茫然。她需要别人来赞同她,来告诉她你说得对,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
赵敬避开了她的眼睛,叹道:“我问他看上的是谁家姑娘,他不肯说。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
在山下相遇的时候,他还能当做是张姑娘义薄云天,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不奇怪,六子本来就跟谁都能交上朋友——但到现在,他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出端倪来了。
张灵均撇开脸,没有说话。
赵敬勉强笑笑:“如果是这样,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试试:我们有自己的一套标记密文,只要六子下山进过村,想必会留下记号。”
张灵均马上说:“我们这就去。”
赵敬缓缓道:“张姑娘,你不能去,你已经露脸了。我去找。”
她依旧答得飞快:“你给我也易个容不就成了?”
她很固执,也很外行。赵敬败下阵来:“姑奶奶,那要好些家伙事,这荒山野岭的哪里去办?”
张灵均的唇角又抿了起来。
***
张灵均回利来客栈去了。她不能在这里等太久,不能让昆仑更怀疑她。
现在是深夜。灯火已熄,赵敬房中的这一盏也一样。他在黑暗中又等了一个时辰,直到外面再也没有一点动静,才翻身下床,悄悄地从窗子翻了出去。他落地的脚步轻如一片鹅毛,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换了件轻便的袍子,不像白天那件那么光辉灿烂,以至于衬得他的人像只胖孔雀,但也不是夜行衣。如果被发现,他需要有办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穿着夜行衣的人,一般都很难解释。所以这只是件半新不旧的皂袍。
他从白云客栈马厩旁边的小门里溜了出去,外面也很安静。据说,这里的夜晚曾经很热闹,但是自从前段时间出了那件血案,大家都不愿意在晚上出门。
赵敬虽然很愿意在晚上出门,却不愿意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他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就直接跳进了墙根的阴影里。
他掸了掸手,对自己的轻功感到很满意。一路上他连一个人都没有惊醒。
现在他面前就是这堵墙,这堵新墙。墙高四丈半,宽一尺,墙上有人。昆仑服色的弟子站在墙头上,稳定得就像站在平地上一样。赵敬知道自己肯定可以翻出墙,但是,至少有十支火把会照见他。而且他已经看见在佩剑之外,有的弟子还带着劲弩。
幸好他现在不想翻墙。
赵敬溜着墙根,从昨天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开始,往右手边数了五十步,右转,前后两条巷子口。他选了后面那条,进去三十步,右手是砖墙。从下往上数三层,第四块。
那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砖,从来也没被人如此仔细地打量过。所以砖虽然很旧了,却没有什么划痕。
他按了按那块砖,又把火凑到近处。青砖被烤热了,但还是一块很普通的青砖,既没有熔化,也没有突然浮现出字迹。
赵敬站起身来,扭头瞧了一眼,墙上的弟子都盯着外面。他踩着两个院子间的墙头越过一排屋子,出现在另一条巷子里。这就是刚才前面的那条巷子。但是,这里的那块砖上,同样什么都没有。
他顺着墙根又溜回去。回到那扇大门前面的时候,头顶上有人说话。声音很低,什么都听不清,只听得出,这两个人一定离他很近。
昆仑的夜太静了。在淮阳,歌管三更不曾罢,酒楼赌坊的呼喝彻夜未歇。蝉鸣和着蛙鸣,那种声音在他心里几乎就等同于夏天。
但是昆仑的六月,一年中最暖和的时候,也还是太冷了,也太静了。
他屏住呼吸,往右手边再次走过去。这次,火折子照亮的还是同一块青砖。
赵敬灭了火,转身要走。不知怎地,他竟然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手边的那扇门突然开了。一只手在门后的阴影里冲他招了招,他闪身进去,刚钻进门缝,一盆水突然从门里泼出来,险些泼了他一身。
水珠溅在手上,冰冷异常。那扇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木盆也掉在地上,一声闷响。赵敬的剑已经架在泼水的人脖子上,低声喝问:“水里下的什么毒!”
答话的声音苍老、虚弱、颤抖:“俺没下毒。大侠、大侠饶命。”
赵敬一愣,火折子点起来,真是个老头子。应该说是个老乞丐,须发蓬乱,身上的衣服一件套一件,从里到外没一件不破烂。
他没有放下剑,逼问:“那你泼我干什么?”
老乞丐已经快吓晕过去,颤声说:“山上的大人们耳朵灵,俺怕他们听见俺开门,就装成倒粪水的样子。”
赵敬忽然觉得自己手上沾的那两滴水好像有些异味。他放下剑,手举到眼前,犹豫再三,即没有勇气去闻,也没勇气问那水里有什么。
他只好问这个老乞丐:“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我?”
他手里的剑光明晃晃的。老乞丐偷偷瞥了两眼,挪开两步,低声下气地说:“不是俺找大侠。有人给了俺钱,叫俺在这儿等着,如果有人来瞧那堵墙,就带个口信给他。那人还说、还说来的人会再给俺二两银子。”
银子在赵敬的手上晃了晃,银光好像从他手上钻进了老乞丐的眼里。他咽了口唾沫,说:“那人说……”
赵敬忽然问:“给你钱的人长什么样子?可是个五短身材、脸孔黝黑的青年?”
老乞丐连连摇头:“不是啊。挺高的后生,眉毛很浓,像个措大。脸色不大好,但不黑。”
说完,他忽然反应过来:“大侠,俺没找错人吧?那人说找来看墙的人,俺的话算是递到了……”
他不敢明说,眼睛一直在瞄赵敬的袖口:刚才那锭银子就是从这里溜进去的。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它,心却跟着它走了。
赵敬的脸色不变,道:“他留下什么话,你继续说。”
老乞丐说:“那个人说‘此地凶险,速离’。”
赵敬足足等了三秒,忍不住问:“就这些?”
老头子很认真地又给他重复了一遍:“他说,‘此地凶险,速离’。说完,那个后生就走了。”
赵敬的心往下一沉。岑六不会留下这种没头没尾的消息,除非他不想别人去找他。
他问这个老头子:“他走去哪儿了?”
老头子摇头:“俺哪晓得?”
赵敬没有错过他一瞬间不自然的表情,一把抓住老头子的手腕:“你在说谎。你知道。”
老头子疼得叫出声来,眼神四下乱飘,从他的手上飘到门口,又飘到他的银子上。
赵敬把这块银子塞到他手里:“如果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我可以再给你五两。”
这法子有效极了。老头子立刻就说:“明早俺带你去。”
赵敬突然变得很客气:“不用劳动老先生,告诉我在哪儿就好。”
老先生瞄了一眼他的剑,也很客气地没有说出来:俺怕告诉你掉脑袋。
“我不会动手的,”赵敬刚才拿这柄剑比着人家的脖子,现在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那我们现在就去。”
老乞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吗?三天之前,山上的大人们骑马敲锣,说晚上不准出门。俺这把老骨头,进衙门还不如直接要了俺的命。”
赵敬的手慢慢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