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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捕风捉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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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客栈的房间也不大,床也不大,足够让舟车劳顿的远行人睡上一觉而已。在这种时候,这就已经很好了。
张灵均醒得很早。鸡还没有叫,她已经坐在大堂里,慢慢地喝一碗粥。
赵敬起得竟然比她更早。她喝完最后一口粥的时候,他正从楼上走下来,穿戴整齐。
她道:“你吃过了?”
赵敬点头:“去后厨自己盛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目送着他出门。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计议过今天要做的事,现在赵敬要先去那堵墙上看一看,再去城里打听一番。而她,要去拜拜昆仑派的山头。
她只希望今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两个还都安全,而且,最好能有点线索。
***
昆仑派的山门建得很随便。两块柱石斜斜一搭,上头再架一块石头,就算门梁。门梁上一个字也无,只有一道剑痕,深深刻进青石里,剑意透骨。多少人在此遥想昆仑祖师在这苦寒之地开宗立派,那等胸襟开阔、眼光万里的气度,不禁心向往之。
张灵均不向往,她没有心思多想。看门的弟子听她说和苏慈有约,先是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再进去通传。不多时,另有个弟子出来,向她一抱拳:“这位姑娘跟我来。”
这个带路的弟子年纪很轻,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腰带扎得很规矩,走得也很快。张灵均一开始跟在他后面,慢慢赶上来,变成和他并排走着,问:“苏老前辈侠名远播,真的已仙去了吗?”
她语气里些微的敬仰和遗憾恰到好处。那个弟子不禁叹了口气:“这还有假?昆仑上下对副门主都尊敬得很,他老人家一生光风霁月,到了却没有好报。真应了那句话,修桥补路无尸骸。”
张灵均跟着叹气:“唉……那刺客做下此事,一定得要他偿命。”
弟子脸色一变,瞧了她一眼,紧紧闭上嘴。
昆仑派并不大,他们已到了迎客的大堂前面。弟子绕过正堂,停在侧厅门口:“乌师兄,客人到了。”
她心念一动:师兄?这弟子也才十七八岁,昆仑派来应付她的,难道是个小辈?
里面的声音听着果然是个年轻男子:“请进。”
弟子这才带着她走进去。上首空着,靠墙的八仙桌上坐着个人,紫袍玉带,英俊潇洒,最多不过二十三四。他腰间的佩剑鞘上满嵌着金珠宝玉,剑穗赤红,虽说脸黑了些,派头却正像位江南富商家的公子。
这位富家公子站起身,施了一礼:“姑娘请坐。”又叫那弟子:“还不快给客人看茶。”
张灵均也不是没拜过山头做过客,一向是好酒好肉地招待,看茶还是头一次。她刚一坐下,茶已上来,那个弟子手里还端着茶盘,盘上放着茶壶:“乌师兄,茶来了。还有事么?”
乌师兄淡淡地说:“没事了,你去吧。”
“是。”
尽管乌师兄的态度虽然如春风般和煦,那个弟子却对他特别尊敬,简直可以说是惧怕。他慢慢地倒退着出了门,脚步渐渐远去。
乌师兄这才道:“先师已逝,师母悲痛过度,不见外客。在下乌英忝为首徒,代先师会客。”
他说完,张灵均的拜帖已客客气气递到了眼前。
乌英双手接过拜帖,缓缓展开,“哦”了一声:“九重山的张姑娘?久闻张姑娘一对双刀纵横西南,今日一见,方知曹子建“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所言非虚。不知张姑娘此来为何?”
张灵均从来没有见过打个招呼废话这么多的江湖人。但她却一点也不敢小看他:那拜帖上除“张灵均敬拜”五个字以外什么都没有,他却能一口叫破她的来历。
她说:“我托来做事的一艘货船,行经昆仑地界时被贵派扣下了。那船虽然不贵,货物却很要紧,还请您高抬贵手。”
“张姑娘可是说那艘于阗的贡船,五月十八过路的?”乌英连想都没有想,他显然早已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此事和她有关。他的眼神不像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而像鹰隼:“那船上的运丁不老老实实地开船,反而跑上山来,四处打听本门的动向消息。我们没有逼问他,只是扣下船,已经是看在他为官府做事的份上。
“张姑娘,既然你来了,我正要请教一下。我昆仑和岑家之间的事情,为什么那个船丁要刺探?”
张灵均也连想都没有想:“是我要他去查的。”
她像是听不出乌英咄咄逼人的词锋:“我差点为这事死了,当然要叫人查查是谁背后下的手。”
乌英目光一闪。他很沉得住气,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但是当张灵均递过去第二张纸时,他接得比上一次要快。
他把那张纸上的字迹缓缓读出:“三月初三,盗取经山南小镇的马帮中女子香囊一枚。事成后,另有二百两酬谢。”
张灵均道:“这是有人和二百两纹银一起放在我客栈房中的。我到了那个镇子上,才知道那是岑家的马帮。嘿嘿,难怪他不早说,若说了,我一定不会接这件活。”
乌英困惑地抬起头:“张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张灵均笑道:“我本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明白,这是要我送死的意思。
“我失手以后,不过三四天昆仑就已经动手,这短短几天,哪里够苏副门主调兵遣将,安排下这样一出毒计?只怕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我能得手。苏副门主雇我来,只不过是要让我拖住岑家的马队一两天,好让他们先进山去安排而已。
“乌少侠,接了这件活,我也算是你们的人。万箭齐发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对我留情些。”
乌英好像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张姑娘,话不能乱说。莫非你觉得雇你来做这件事的是家师?岑家那封檄文颇有些偏颇之处,张姑娘轻信他们未免草率了。”
张灵均眨眨眼:“我并没有轻信他们。山南镇上租马赁车的账目、铁匠铺机关打造的图纸,这些我都是亲眼见到。苏前辈那段时间不在昆仑,则是我朋友见到他在川蜀,告诉我的。”
乌英道:“家师那些日子的确不在山上,人人皆知他到成都府访一位旧友,那位旧友也可以作证——张姑娘,家师一世侠名,光凭这等捕风捉影的猜想,就要被打成那等小人吗?当真是人走茶凉,什么人都敢来泼一盆脏水了。”
张灵均抿着嘴笑了。所有人都说她这样笑的时候最是甜美可人,她自己也认同。她笑道:“我听说苏前辈少年时在大名府,曾与人比过一场左手书右手剑的奇擂,与他对擂的,正是当时风头正劲的岑家二少爷岑望。苏前辈在书上虽然稍逊一筹,剑法却更快三分,两人胜负难论,弃擂把酒,一时传为佳话。现在岑家和昆仑虽然决裂,我带着那张纸去拜访打擂的主家时,他们竟然还把那两张墨宝妥善地保存着。”
乌英捏在纸上的手指一错,她笑得更加畅快:“苏前辈的墨宝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岂敢随便带在身上?这张纸不过是个穷酸秀才抄的,真本当然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乌英沉默半晌,夹在纸上的两指一松,那张纸立刻碎为齑粉。他掸了掸手:“张姑娘,你知道的实在不少。但我却不明白,既然你知道我们要除掉你,怎么还敢来这里?”
张灵均暗自松了口气。苏慈这种人,怎么可能真的留下笔迹?她一听说消息立刻打马赶来,哪里有时间再去大名府验什么字迹?她手上根本什么都没有,刚才给乌英的就是真本。他竟然信了。
幸好他信了。
现在轮到她表示困惑了:“你们现在当然不用再除掉我。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已经交恶了岑家,何必再来招惹昆仑?以后我还要在江湖上混的。”
乌英的声音很低沉:“江湖险恶,张姑娘,我劝你不混也罢。”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眼睛仍像是一只凶恶的鹰隼般锐利、冷酷。现在,这恶鹰已看见了兔子,正在空中盘旋。兔子一露出破绽,它立刻就会凌空下击,饱餐一顿。
他腰间那柄剑,剑鞘、剑穗虽然华丽浮夸,剑柄上绑着的青布却已褪色。
张灵均的声音还是很轻松,手却悄悄地在桌下找到刀柄,说:“我若是在昆仑意外身亡,一定真的是意外,谁也查不出别的结果。但是,那艘贡船路上若耽搁得太久,朝廷自然会追究。到时,万一我江湖上的朋友中,恰好有人拿得到真本,而且恰好又能摸得进朝廷命官的府上,贵派担上一两分干系,那岂非很不好看。”
她的手上已经有了冷汗。
乌英突然也笑了。一下子,他又变回了那个品茶的富家公子,说出的话也很像是富家公子的口吻:“还是别麻烦张姑娘那些朋友了。我可以把船放了,三百两银子,安抚船夫够不够?”
血色回到她的脸上。她眼睛里发出了光——乌英看得出,那是贪婪的光。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光,远在进昆仑学剑之前……远在母亲把他卖给人牙子的时候。
“十两,要足银。您别看他小,胳膊腿结实着呢。”母亲说。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包括那迫切的语气。
他不怪母亲,那是个大荒年。而且,听说后来家乡那附近,连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他等着张灵均说话。
她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一千。”
乌英大笑起来:“可以。”
他的眼里有了轻蔑之意,说:“张姑娘,我还可以再出五百两银子,只要你替我找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