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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逢凶化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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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这条山道只有猎户走过,早没人修缮。进山越深路越是难走,青石板半沉在土里,中间比两头高出一掌。马车轮压着路沿,几回滑下石板边缘,还得人推一把才过得去。
刚上路时还能听见几句说笑,很快,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不时有人低声责骂马匹。走出四五里地,那朵阴云已经快移到头顶。偏就在这时候,前头一阵骚动,马队彻底停下了。
岑六赶上前,见岑家马车歪在路边,两个小护卫又推又挤。车夫搓着手站在一边,眼神不安:“路上太滑,马蹄崴了……”
拉车的马早已解下,蹄铁上还沾着刮下的青苔。岑骊带着幂篱站在路边,帷纱遮到脖颈,伸手轻抚着马颈。
那两个护卫让开位子,岑六伸手扳了下,纹丝不动。不只是车沉,还卡进石板缝里,轮子拗成个古怪的角度。
他抬头看天,下令:“把路基拆了,换另一匹挽马来拉这车。”
马匹分散到路边,胡北赶着车上前,有人过去解挽具。两人搬着条石两端,大吼一声,抬起条石。车轮一沉,另有人推车回到路上。
岑六扎着两只手,人马从他面前经过。老赵路过时,问了句:“要帮忙不?给你留个人。”
他摇头。
岑念巧欲言又止两回,最后什么都没说。胡北挥着鞭子冲他抱怨:“这马都瘸了,还怎么赶?”
岑六耸耸肩,瞄见那车帘掀起条缝,见他看来,急忙合上。
人都过去了。
岑六把条石拖回原位,不知怎地,有一头总翘着,怎么挪也不对。他烦了,一脚踹过去,“咯哒”一声,倒给踹进去了。
马队已下了山腰,他正要去追,忽然打了个寒战。刚才折腾出一身大汗,又冷风潮气地吹着,怪冷的,而且——林子里闪过个什么影子?
他定睛一看,是头红毛狐狸,嘴里还叼着只小的,四条小短腿转得风火轮一样,转眼就钻进灌木后。
怎么会被这小家伙吓着?他摇头失笑,拔腿赶上前队。在他身后,风像是吹得更猛了。
***
太阳只在清早露了个头,中午时,马帮里最粗心的小伙子也看得出,就在这两个时辰就要下雨。岑六还是命令马队停下吃了中饭,只是没生火搭灶,干肉啃得人脑壳生疼。
老赵在前头带路,驮马照旧在他身后排成长长一列。岑骊的马车排在第二个,身边围着不少护卫。岑六叫了几人去押后,自己和赵敬并排。
马队从路两旁高大的楸树间穿过,钻进裂谷。谷中巨石裸露,植被稀疏。也不知这山势是怎么形成,连山雨欲来的风声都隔绝在外,马蹄踏过光秃石面的声响回荡在陡峭的山崖之间。
岑六眯起眼,对着天光举起地图。这路口……该走哪边来着?画图的人显然有些作画的底子,寥寥几笔却很传神,就是放得太久,墨水洇成一片。
拐错个弯,今天就可以准备扎营了。反正,一天是绝走不出去的。
身后,隔着一匹马,车边有个小护卫扬声道:“六哥,小姐问停下干嘛?”
他看赵敬,赵敬挠头。……总不能跟小姐说我们照着地图迷路了吧?岑六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小护卫——他记得姓倪——说话一向轻声细语。刚才这声怎地却听这么清楚?
——太安静了。
他霍然回身,一把抓过赵敬手中竹哨。一声嗥叫在头顶和哨声同时响起,同样尖利,却多了种凄凉意味。
他早该想到!
没有风声还罢,这谷底连只走兽都没,附近必有猛兽。早上见着那逃窜的红狐,他就该提起戒心。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马帮纪律严明,只乱了一刹,刀剑就出鞘护住车马。就这一刹,有条黑影从天上扑下,直冲岑骊车头而去。剑光一现,一颗硕大的狼头滚落车夫脚边,车夫像被喷洒满身的狼血烫着般发出声短促颤抖的尖叫。
岑百川垂落指地的剑尖上,鲜血滴落成线。岑六与他对视一眼,搡了赵敬一把:“走右二,快!”
赌一把吧,赌他记性不差。
车、马、人都跑起来,狂嘶乱喊,吵成一团,岑六顾不得别的,运起轻功,几个腾身赶去右二路口前,见里头是个葫芦地形,松口气,扭头又窜回去:“老赵,你带两人把住入口,都往里去,别挡着路!”
他看见狼群了。四五头胡狼紧缀在马队后头,侧边还窜出几头,不分人马,上爪就扑。驮马天性胆小,全都惊了,往哪儿跑的都有,有一匹眼见着慌不择路,冲狼群去了。
岑六刺翻一头瘦狼,一把拉起被扑倒的马夫。少说有十几头,娄山有过这么大狼群?
大半个马队从他身旁越过,他看见个马夫去追那匹送死的驮马——是鲁莽还是真蠢?他咬牙,刚要追过去,一抬眼,忽然顿住了。
山崖上头有匹灰狼,死咬着车队尾巴,跑得飞快,落脚没声音。胡北驾着车落在最后,瞪着眼抽马屁股,头都不抬。
“快躲开!”
胡北抬头看来,满头大汗,一脸茫然。
胡狼在半空中伸展躯体,粗壮的后腿微蜷,做落在车顶的准备,指爪舒张,锋利如刀,罩住胡北头颈。
隔着四五丈远,胡北表情凝固,他眼里的恐惧如此清晰——他听见风声了,但现在做什么反应都已太晚。
利爪落在他顶心,灰狼浅淡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狡诈的喜悦。
可它没能抓住猎物。
像是脚下打滑,它探出的腰腹骤然一偏,利爪落空。也该它命中有此一劫,四脚朝天栽下车顶时,狠撞在车头上,半空中打了两个滚。
胡北还趴着身子,脸白得像鬼,连缰绳都握不稳,嗓音发颤:“六哥……”
岑六从他身边掠过,手中寒芒一闪,匕首割断两道挽绳,又从摔落在地、没了动静的灰狼胸口拔下刚才情急扔出的长剑:“带人上马!”
***
剑上的血还没落地,就刺进另一头胡狼腰间。岑六扳过那个不要命的马夫,认出是后队小吴,推到身后:“别追了!”
小吴终于反应过来,跟着岑六且战且退。马队大半进了谷口,狼群围上他俩,很快分辨出强弱,冲着小吴猛攻。
小吴左支右绌,岑六也自身难保,见实在危急才能支援他一剑。没几步,小吴肩上就添了道口子。
身后忽然响起阵喊杀声,岑六回头,见赵敬骑着瘸马,带着韩松和另一个叫岑大同的护卫杀来。
这三人功夫都过得去,狼群转眼又损了三四头,终于也杀怯了,缓下攻势。趁这机会,岑六把小吴推上马背,几人退回山谷,岑念巧和韩松守住谷口。
岑六喘着气环视四周,百川先生守在小姐车边,剩下的人脸上有惊恐,但还握得稳兵器。
胡北抢上来,脸颊有了血色,嘴唇还是白的,拉住他袖子:“六哥你没事吧?”
张姑娘站在他身后,手脚上麻绳都不知去哪儿了,想是刚才和胡北共骑逃命时松开。见岑六看她,她也看回来,眼睛弯弯,很轻地笑了下,一语不发。
小吴瘫倒在地,半张着嘴,一低头,哇地吐了一地。岑六跳开,顺他眼神看去。没了马的马车歪倒在地,没人在意。那匹自投狼口的矮马早就被扑倒,一匹毛发稀疏的老狼坐在它身上,前爪勾着马儿肚肠,抓破的肠子发出阵阵恶臭。血在狼爪下积成一滩。
那可怜的牲口还没死,喉咙中断断续续吐出幽咽的悲鸣。
岑六听见身侧有人咽了口唾沫。
赵敬低声问着:“六子,怎么办?”
所有人都向他看来。岑六问话时剑没回鞘:“那匹马驮的什么?”
“是……”小吴从地上爬起来,把漱口水吐在地上,周围人悄悄挪开个圈子,“是药材,贝母,丙一、甲四号。”
“丙一、甲四……唔,平贝母五百斤,两盒川贝母,值一百三四十两银子。”赵敬说。这数目挺尴尬,值条人命肯定不值,但扔下又不便宜。
岑六回头看着马车,车里没声响,百川先生冷冷地看回来。
他拿了主意:“老韩、大同、秦轲。你们三个把前头口守死了。念巧和老赵去后头,防着它们绕后。胡北,”少年人答应着,岑六看着他年轻的脸,心一横,“你跟我出去。”
岑六听见好几个人吸了口气。韩松说:“我去。”
“你就看好谷口,不管出什么事,决不能让狼冲进来乱了阵型。”岑六摇头。老韩功夫不差,可轻功不成。
胡北答应下来。岑六又说:“你什么都别管,只拿——甲四装在哪边来着?——只拿左边驮袋里的箱子,我们一人一个。真叫狼撵上了,就扔箱子,命最要紧。明白吗?”
他重重在胡北肩上一按。岑念巧终于忍不住,说:“太危险了六哥,等狼走了再回去拿不成?”
“我心里有数。”岑六笑笑。
胡北重重一点头,正要说话——天突然亮了。
岑六一怔,抬起头。一条雪亮的长蛇撕开面前天空,没入山崖背后。胡北嘴唇开合,可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耳中只剩炸响的霹雳,像要把天灵盖都劈开。
额头一凉,雨水溅进他眼里。
暴雨来了。
***
天边闷雷滚滚,眨眼间雨就下得地上起了白雾。人和狼都湿透了,都有点发愣。不打吧,骑虎难下,打吧,好不容易烘托起来的气氛一下浇蔫巴了。
马车帘子打起来,岑百川俯身去听,片刻,站直身子:“东西不要了,走吧。”
他口气很是柔和,却盖过雨声。念巧长长出了口气。韩松没说话,可肩背的肌肉明显松弛下来。
岑六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为这点东西玩命,不是他作风。
韩松的剑尖朝地垂下,胡北冲老狼吐吐舌头。马队面朝狼群开始后退。群狼目露凶光,却没追上来。
站在最前头的岑大同抬脚时,老狼弓起脊背,站起身来。岑六呼吸一顿,又提起剑,但它只是甩动身体,水珠四下飞溅。
直到那谷口已在视野里成了条窄缝,岑六才抹了把脸上雨水:“老赵,你叫他们走快些,进洞再休息。”
赵敬答应一声要走。
“对了。”岑六想起件事,指指前头,“那姑娘,叫胡北把人看好,让她自己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