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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安之若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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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扎营时,天已黑了半个时辰,下驮时都得点起火把。岑六耽搁好一会,才找去队尾。一见着他,胡北如释重负地大叫一声,把缰绳一扔,提着裤子就跑了。
岑六接住缰绳,觉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事——人有三急,他不可能总等在边上替胡北,但这事又不好叫太多人知道……要么,明天还是找老赵在后队挑个嘴严的?
他正想着,背后忽然有人说:“哎,我也去一趟。”
是个姑娘的声音,少许沙哑,就在他耳边。岑六霍然转身,转到半途才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张姑娘从马车里探出身,眉头轻扬:“岑家的人,这么沉不住气?”
说着,她双眼往他腰间一瞟,笑意更重。岑六松开剑柄,心下暗恼:胡北这小兔崽子,人醒了也不知说一声。
张姑娘也没等他回答,轻巧地跳下车辕:“那我当你默认了啊?”
岑六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谁给你解开的?”
“你问这个?”她低头瞧瞧手腕,腕骨上绑过绳子的位置磨红一片,“没,挣两下就开了。岑百川的剑法要是跟他绑人的手法一般烂,我也不至于被抓来。”
岑六噎了下。还是不对——百川先生于这些事上是不大留心,可也不至于一挣就开。他有些迟疑。这姑娘不老实,但要说包藏祸心,她又太坦荡。
张姑娘却没什么耐心等他犹豫,皱起眉头:“让不让给句话,绑着我手,难道要岑骊给我系腰带?”
这话说得,岑六无言以对。念巧刚让小姐叫去,还没回来,马队里余下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这姑娘下盘稳健,是个练家子,但脚步虚浮,气息滞涩,的确没内力在身。
他就松了口:“我盯着你,别动歪心思。”
“知道啦。”三个字说完,她已往外走去,到了林边,一低头钻进树丛背后,还不忘指点他,“那个谁,我就在这儿,你也别离太近。”
他撇开脸。风摇树动,虫鸣鸟叫。
不多时,张姑娘又钻出来,问他:“给点水洗手?”
岑六递过水囊,两人往回走去。到了车前,她递还水囊,自己爬进车里,探头冲他笑笑:“谢谢啊。”
岑六也笑:“别急着谢。”
他跟着跳上车辕,问她:“绳子呢?”
“下回还得解,非得这么麻烦?”她有点恼火了,瞪着他,半晌,不情不愿从身后拽出根断做两截的麻绳。
“是挺麻烦。”岑六接在手里,口中道。断口不大平整,像是叫人扯断的。这姑娘看着瘦,有这么大劲?
像是看出他想法般,张姑娘扑哧一笑:“我有我的法子。反正我也跑不掉,何必呢?”
“老实点对你没坏处。”岑六摇头,避开她手腕上红肿处,打上两个死结,又把两脚绑住,不看她的表情,跳下车去。
等胡北回来,他叮嘱:“张姑娘需要的时候就解开,回来时再绑好。多查几遍绳结。”
车里,有人拿鼻子嗤笑了声。岑六像没听见一样,大步走了。
***
第二天天没亮,马帮又已上路。在山脚下耽搁那几日看着不长,算进行程里却挺要命,大家心里都知道,接下来一段日子,只怕没囫囵觉睡了。
这天终于歇下时,队里已听不见什么说笑声。平时坐都坐不住的小伙子们搭起帐篷,就四仰八叉地倒在里头,连赵敬吆喝着煮饭的喊声都低沉不少。
胡北码起烟草,在营地外找着块平坦石头坐下。赶车算是轻省活,就是腿坐僵了。他捶着腿点起火,还没吸上一口,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抽走了他的烟管。
小姑娘的声音像黄莺出谷,清亮又干脆,分毫不掩饰里头的困惑:“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好?味儿大又伤身。”
胡北交叠起两条腿,懒洋洋向后一仰。石头不够平,肩后有点硌人。他说:“那是你没自己抽过,试试就知道好处——对,就像这样。深吸一口,记得别往下咽。”
“就这样?——咳!咳咳咳咳,呸!”
胡北哈哈大笑。
岑念巧把烟管塞回他手里,鼻子皱起,恨不得把呛住的烟气全都喷在他脸上:“这好处还是你自己享用吧。”
胡北也不回嘴,开开心心答应声,岑念巧又戳戳他:“喂,你不去帮帮六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驮马解了鞍,三两站着,驮袋堆在一处,岑六正和几个后队的小兄弟说话。今天轮着日子,该清点回货品。他看着刚举起来的烟管:“你自己想去,支使我干嘛?”
“不去就不去,废什么话。”岑念巧不轻不重拍他一下,一甩头,发辫从胸前甩到脑后。
大约是聊完了,后队那几人散去,远远地,岑六对着堆成小山的驮袋站了会,撸起袖子弯腰搬货。
一口白烟从胡北嘴里涌出,一起吐出的还有声长叹。烟管的火光灭了,他说:“那走哇。”
听见脚步声,岑六回头,见着胡北,喊他:“来,帮把手。”
胡北悄悄伸出根手指,指着岑念巧。岑六像是全没看懂,皱眉,说他:“怎么,你还想让姑娘干活?”
胡北冤得要命,两手一摊,岑念巧倒笑了:“没事,又不累。反正歇着也是闻他臭旱烟味。”
旱烟味怎么了?拿他垫脚还要埋汰他,胡北眉毛都快上天了:“就是,我旱烟味闻得好好的,念巧非得拽我过来,还不是心疼你。”
岑念巧咬着嘴唇不言语,岑六反倒斜了他一眼。胡北一缩头,不痛不痒,嬉皮笑脸,被岑六一把拽过:“就看着人小姑娘好欺负是吧,这两箱归你了。”
胡北望着那“两箱”,发出一声哀鸣——密密麻麻,全是小块的香兰、草果之类香料,最要命的是,又很贵,不能胡乱数过了事。
岑念巧回过神时,就已站在旁边,看着他俩点数了。她愣了会,跺跺脚,掉头就走。
胡北回头瞧着她背影,压低声音:“六哥,念巧又被你气走啦。”
“什么叫气走?”岑六对他说话的方式不大满意,“还得走好些天,姑娘家家的,趁还早多歇息。”
是啊,不去歇息,难道站在旁边,像个监工一样,给他俩喊号子吗?胡北咂了下嘴:“念巧挺好一姑娘,唉,六哥你这人……”
岑六已经在数数目:“甲三号,老参六株、附子一味……”
胡北叹口气,回去对付他那两箱了。
多个人帮忙,开饭前马帮驮货就已清点完。岑六随便扫开块草地坐下,瞧着驮马吃草。
胡北偷瞥他好几眼,试探着又点起烟管。岑六往边上侧了侧头,听他说:“哎,六哥,你觉不觉着……张姑娘挺乖的?”
岑六慢了半拍,才望向孙记马车。那车停在营地外围,和驮马在一处,后队的黄十三坐在车头剔牙。
挺……乖的?
他简直怀疑胡北说的是不是这个张姑娘。
胡北抽烟时话比平日还多,嘟嘟囔囔、絮絮叨叨:“张姑娘人也客气,我绑她都没意见,还问我累不累,累的话她赶车——啊呀!六哥别动手,我当然没答应——我没答应,她笑笑就过去了。说话也爽快,看着不像坏人。”
“那你是说,她对小姐不利,小姐是坏人?”
“话也不是这么说……”胡北的烟从鼻子里出来了,有点发愣。
“行啦,”岑六拍拍他肩,少年人嘛,脑子里头弯绕不够多,“那姑娘精着呢,你小心点。”
胡北答应下来,对着远山两眼发直,显然还在想刚才那问题。许是他太久没动弹,有匹马儿凑过来,拿头拱着他,打了个响鼻。
胡北跳起身,手忙脚乱推开马头,又抹去肩上马儿留下的口水,叫道:“六哥,我先回了。”
岑六点点头,目送他走回车边。黄十三与他说了两句,就起身让开,胡北坐回车上,还扭头和车里聊了些什么。
***
是夜微雨,不大,只一刻钟就停下。但雨后起了风,越来越大,后半夜直吹得帐上簌簌作响。
次日一早,岑六起身时就看见东南边山顶有云。云黑且低,风从那边送来新鲜的泥土味和潮气。
胡北在他后头钻出帐篷,一看就说:“这要下雨啊。”
岑六眉头打了个结。下头这段路他记得,坡高崖陡,树木低矮,稀疏的根茎压根抓不住土。人走在半山腰,脚下是土,土下是石头,泾渭分明,跺两下脚浮土都簌簌往下掉。
这种地貌,下雨真不是开玩笑。碰着走山,连人带马一起埋了也不在话下。
他叫胡北收拾起来,自己找去后队,从被窝里薅出老赵。一看这天色,本来还迷瞪着的赵敬也醒了,骨碌爬起来,挨个帐里喊人,预备早走。
岑六去岑骊那边也说了声,回来时营地里已忙成一团。胡北往包袱里塞着东西,老赵那边闹哄哄地,好像为干粮争执起来。
他正想着要去帮谁,有人喊他:“岑六!”
张姑娘从车帘后露出张睡眼惺忪的脸,冲他招手。他过去,还没走到近前她就问:“这才什么时辰?怎地这么吵?”
看样子胡北没来及交代她。他说:“今天得早些走,你准备着。”
“是要下雨。”她抬眼瞧了瞧那边山头,笑道,“我有什么好准备?就这身衣裳。”
岑六点点头,没多说。他心思在营地对面——那头真吵起来了,他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