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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云销雨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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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风斜柳,烟雨满城。
岑六戴着斗笠,等在屋檐下。他的眼睛望着雨帘,心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门突然开了。
张汝为大步走出来,看见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醒了,进去吧。”
他答应一声,正要抬脚,张汝为又道:“哎,你的手,要不要我看一眼?”
岑六道:“多谢前辈,我等下便去医馆复诊。”话音未落,人已经一步跨进了屋里。
张汝为年轻时凭一手医术和“燕回”刀法,博得个“妙手飞燕”的名头,几十年来还从未被病人拒绝过——何况这次还不收钱。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重重叹口气:“唉,年轻人。”
叹罢,慢慢踱了出去。
***
岑六转到屏风后。他的脚步已经很轻,张灵均仍是一下仰起脸来,道:“你……你来了。”
她一向没有结巴的毛病。岑六这下也不知所措起来,道:“我来了。”
她靠在床上,拥着被子。大约是医治需要,长发剪短了,手法很烂,发尾乱糟糟地搭在肩膀上,苍白的脖颈和手腕露在外面。
那些皲裂的伤口竟然已尽数消失,连一点痕迹也未留下。若不是亲眼所见,岑六只怕都会怀疑它们是否存在过。
她轻轻一扬下巴,指他手上的白麻布:“你的手怎么样?”
他低头一看,笑笑:“你再不醒,就该好了。”
其实没有那么好。屈伸手指时的钝痛已可忍受,手腕也不再僵硬,能够稍微转动,很快就可以如常行动。但是,每到握拳时,掌根总是麻木,久了传来阵阵刺痛。
大夫说恢复得好其他都不耽误,只有这个实在拖了太久,可能伴随一生。
不过,这没有必要提。
他拽来椅子面对她坐下:“你呢?”
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呃……如你所见,还活着。”
岑六摇头失笑。她想一想,补充:“得在床上养一阵子,但是会好的。”
“那就好。”
她点头,低低地笑了一下:“谢谢你记得给我脸上擦药,太爷说差一点要留疤了。”
她道谢,竟为的只是这件事。岑六似乎也忘了他是怎么样不眠不休地赶路。他甚至一句也没有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对答一直很客气。连刚认识的时候,也都没有这么客气,何况现在经过了那么多事。在山洞里,他们曾经靠在一起取暖,为什么现在却这么生疏?
没有人再开口。岑六换了个姿势,凳子吱呀一响。张灵均极快地瞟了他一眼,仍旧一言不发。
她能够说什么呢?如果她开口,一定会要他留下来。但是,岑氏的车队生死不明——至今为止,涑阳城里还没有任何风声。这样的故事一向传得最快,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一定是有人在捂着消息。
这种时候,她怎能要他留下来?
她却想不到岑六已准备好放弃一切留下来,没有什么理由,只要她愿意。可是他又以为她不愿意。
如果天下人都肯将心中所想明白地说出来,世上的遗憾只怕也会少几分。
沉默已显得有些焦灼。
岑六终于道:“其实……我今天来,也是要辞行。”
张灵均望着他。他垂下眼睛,伸出左手:“这件东西,之前我擅自取来,多有冒犯,如今也该还你了。”
他手心里躺着那块玉佩,玉色润泽,单刻一个篆体“张”字。
方才张汝为走之前,已和她聊了几句,因此张灵均知道那天的情形,也不意外这玉佩在他手里。
但是,等等,什么叫“多有冒犯”?
她忽然想起,这件玉佩本来是她贴身带的。贴身的意思,就是如果不好好地搜索一番,应当找不出这件玉佩,更不要说摘下来了。
她瞪大眼,岑六脸上蓦地出现一种心虚的表情。
张灵均双颊涨红,伸手胡乱拍打他,气到口不择言:“你他妈!你趁人之危!”
“事、事急从权,我这不是没招了吗……”他拿手挡着,不太敢躲,“姑娘家家的别骂脏话……嘶!”
她猛地停下来,看他捂着右手,眉头一跳:“怎么了?”
岑六捂着不放手,玉佩挂在他手指尖上荡荡悠悠:“没事。”
她急了,掰开他手:“怎么了啊?”
纱布包裹的地方往上半寸,手腕上有道长长的红痕。没破皮,但肿起来一点,一看就是指甲挠的。
她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怎样,扔掉他手,抱起胳膊往回一靠,脸冲着墙。
半天她也没有转回来的意思。岑六揉着手腕,有点无奈:“这事是我不对,该给你赔礼道歉。但是这玉佩也蛮漂亮的,你就不要了?”
她还是不转头,也不接,突然飞快地说:“你要是肯留下来呢,就不用还了。”
岑六猝然抬眼。张灵均颊上的红晕未褪,看也不看他,专心致志地研究床头雕花,手指把锦被上的芙蓉花揉作一团。
他的心还在犹豫,手已经先一步握着玉佩收了回来。于是他只好说:“你是不是知道,只要你问了,我就一定会留下来?”
芙蓉得救了。
她转回头来,脸颊霜白,唇色淡冷,眉眼之间残留着病中郁气,眼睛却极亮极黑。她轻声说:“真的吗?”
“不然呢?”
岑六发现她笑的时候,是眉头先扬起来一点,然后是眼睛,最后才是嘴唇。这样笑起来,人好像特别温柔、特别可爱。
谁也没有再说话,不必再说话,他们似乎可以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灵均忽然眨了眨眼。她还是又温柔、又可爱地微笑着,问:“我听太爷说,你差点叫孙金才给告了?”
城东孙家,是做车马生意的。
这件事说来有些尴尬。当时岑六正在涑阳城外,想法子要带张灵均进城。正巧面前就是一杆大旗,“赁车赁马”,连车带马停在旗下。
他把人往车上一抱,绳子一割,叫了句“借车一用,今夜便还”,半块银馃子丢进屋里,便绝尘而去。
偏生看店的老头眼神不好,只听见喊,没瞧见钱。那没本钱的买卖做着也是这么一嗓子,借去可就没有还的时候了。
老头胆小怕事,等到第二天,眼见还车无望才报给老板。这孙金才孙大公子豪横惯了,一听,涑阳城里只有我抢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抢我的道理,立刻追查下来,没到午时已带人到张宅砸门。
却说岑六这一头,张灵均送到时本来还未天黑。但是他去到医馆,大夫一见,立刻不准他再动,开刀正骨,直到凌晨才完。张氏的床实在很大,也很软,他躺上去,立刻睡了个昏天黑地,把这茬忘了个一干二净。
因此家丁喊他时,他根本还没睡醒,趿拉个鞋出去,见面一句你们那车也忒埋汰了,差点给人一棍子敲脑门上。
到了这时,连那半块银馃子,也早不知被什么人拾去了。
——根据鸭子定理,如果有一只鸟,它走起来像鸭子、游泳起来像鸭子、叫起来也像鸭子,那么它就可以被称为鸭子。因此,岑六基本也可以被称为劫匪。
事情的最后是张家出面,好说歹说又付了足可买下那辆马车的租金,才没押他去见官。
从此以后,岑六总觉得张伯玉——就是张灵均、张灵至姐弟俩的大伯——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带着森森的杀气。
***
张灵均几乎已经笑倒在床上。
岑六不禁要瞪她,瞪着瞪着,自己也笑了,摇头长叹。
张灵均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眼波温柔如水,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
刚才谁也不肯提、只怕提了就无法再忍受离别的这件事,现在她却坦荡荡说了出来。离别,好像已经成了一个很遥远的词。
只是,黯然销魂唯此而已,凭一颗心,真的就可以逃过注定的离别吗?
岑六淡淡一笑,正要说话,门突然被人敲响了。竟是张灵至,提着一包药材道:“太爷遣我来给姐姐送药。”
说着,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最近,这小鬼倒是经常和张汝为在一处。
岑六正待让他进去,扭头却见张灵均在被子里,冲他轻轻摆了摆手。
他一愣,张灵均已道:“替我谢谢太爷。岑六,你帮我拿进来吧,小孩子别过了病气给他。”
张灵至的表情已有些失落,答应一声,递过药包。岑六也只好接在手里,送他出去。
回到床前,他忍不住说:“听见‘小孩子’这三个字,他的脸都皱起来了。”
张灵均也不禁笑笑:“我总觉得他还小呢。”
岑六把药材挑拣出来,坐回床边,迟疑片刻,才道:“灵均,你是不想见他,还是不敢见他?”
张灵均身子一僵,勉强笑道:“他是我弟弟,我有什么不敢?”
岑六叹了口气:“张前辈有没有和你讲过那天的事?”
张灵均道:“原原本本地都讲了……你不知道,灵至从小身体就不好,所以才一直在家里,也没有习武。我大哥前些年本想带他走的,若真带走了,也不至于现在这么生疏。”
岑六道:“若真带走了,那天没有他,也许我们等不到张老前辈。灵均,他比你想的要更坚强。”
坚强……张灵均笑意有些凄然:“你难道不是个坚强的人?那天,你难道没有被我吓到?”
岑六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的情景。她自己一定见到过那地狱般的场景更多次,怕的却只是吓到别人。他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救我的和我救的,都不是‘她’,是你。”
她倚在他怀里,沉默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让我想想。”
他说:“这个事,终究是要你自己拿主意的,”一转脸,忽然“哎呦”一声,“水开了,我去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