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白骨如山 ...
-
张灵均不由也向下看了一眼。那地面并不远,大约只有十丈高,断桥恰在他们和地面的中间。她问:“你要下去吗?”
他垂头又看了那地方一眼,慢慢道:“那天的情形我绝不会忘记。”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的意思她却已经明白:因为不会忘记,所以不必下去。这种时候,多耗费一分力气都是奢侈。
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道:“这样也好。”
她原本还想要问一问,他是否要去看看,那位李剑朴的尸身是不是还在那里。但听到他话中的苦涩,见到他脸上的痛苦,她才发觉已不必问:那具行尸虽已变做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可他必定还是已认了出来,所以不必、更不忍再去看。
她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走吧。”
她说到“走”字,人轻轻一飘,已落在铁索上,铁索只晃了一晃。岑六也随之翻出石室,落脚时,铁索又晃了一晃。他不禁侧目。他的轻功已算是一流,她腿上还带伤,竟与他不相上下。
这一手,瞧着像那上乘的“八步赶蝉”轻功。这轻功在江湖中绝迹已久,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练时要在奔马背上,直练到一只脚尖便能站定,才算大成。此功不仅费马,而且费人,练成的人,胆量、定力、悟性缺一不可。
她的双刀虽自取掉第三枚银针后还未出过手,只看从前几次出手,也可以看出刀法十分精妙。
但他冷眼瞧着,她内家的功夫,却似乎稀松得很。须知内力乃是武功根基,这种练法快则快矣,根基不稳,日后隐患必大。九重山固然避世诡秘,也是武林正统,万没有教子弟这样练功的道理。
这样大的差别,又会是什么缘故?
脚下铁索忽地一摇,张灵均已向下去了。铁索虽粗,悬在空中也飘荡不定,他只得收起心神,跟着攀援而下。
***
落了地,两人对视一眼,脚都有点发软。再往上看,只觉高得吓人,真不知刚才是怎么下来的。
张灵均歇了歇,重新把那树枝拄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岑六没有再扶,两人一前一后,已慢慢走到了断桥的尽头。
尽头有一盏灯。一盏精美异常的石雕宫灯,灯盏足有脸盆大,灯油黑亮,简直能映出他们的脸来。
他上前一步,点亮了灯。
一条可供四匹马并排奔跑的大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张灵均已然麻木。这条大道就算通向一座寺庙、一间皇宫,她也不会挑一挑眉了。也许只有通向一间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她才会感到奇怪。
两个人自然知道顺着这条大道走,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石室的门绝不会自己打开的,那滴水声也绝不是随便响一响,就能够把行尸的胆子吓破的。十年前李剑朴之死,更证明这绝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但除了这条大道,他们也没有别的路好走。
所以他们只能走上去。
***
幸好这条大道并不真的通向菜市场。
他们只不过走出几十丈,便已发现空气中的气味有些异样,但却谁也想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样的气味。
这种气味,像是血腥气,却又不是。张灵均与岑六都已闻到过各种各样的血腥气,有时浓厚得令人想要呕吐,有时却只不过是淡淡的一点余味——屠户家门口,常常就有这种气味。
但今天的这种血腥气,却并非是他们闻见过的任何一种。
连岑六手中的火把都已在晃动,几乎忍不住要去掩住鼻子。他们没有再点灯,不仅因为要小心那暗中窥视的力量,而且,这里也没有其他的灯可以给他们点:这条大道上,除了那盏巨大的宫灯,好像就没有其他的油灯了。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要有人的活动,就不可能没有灯光。只有两种情况下,一个地方会完全没有灯光:要么在这里的人全部都是瞎子,要么这里根本没有人。
自从进入那堵石墙之后,这里的一切事情都太奇怪。张灵均已经发现,在这里想要活下去,有一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就是认为有什么事绝不可能发生。
但她还是将第一种情况排除了。这只因为她已领教过那机关师的手段,纵使一个瞎子可以设计得出那样的机关阵法,却绝没有可能将那些巨石铁索、石门斗转都设置得毫厘不差。
若是八十年前,武林还是“龙王”龙凌霄的天下时,他或许真可以找出那么多武功高强的瞎子,来设下这样的机关;但“龙王”被“沈一剑”沈小侠杀死后,他的帮派“龙宫”也随之分崩离析。这些年来,江湖上却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势力了。
或许只有庙堂之上,能有这样的力量。又或许这里,本就不是给人准备的。
她也听说过许多盗墓摸金的故事,有些故事的结尾是天降横财春风得意,更多却是从此被不幸的命运纠缠。也许那些连死了也要带着金银珠玉的死人,本就是世上最贪恋金钱的人,变成了鬼也不允许有人来抢他的宝贝。
那么这里没有光也就不奇怪了。光是给活人照亮的,墓室里本就没有活人,要光干什么呢?
可是,这里现在却有了他们两个活人。所以也就有了光。
岑六的眼前忽然一暗,又一亮。他揉了揉眼睛。在他们右前方不远处,竟然亮起了一盏灯,而背后的宫灯却灭了。
张灵均往他旁边凑了凑。
宫灯的灯油,至少足以燃烧好几个时辰,怎么会灭掉?灭掉宫灯,是不是为了让他们看见那盏孤灯?
孤灯的光芒柔和温暖。若是山路上夜行的人,见了这盏灯一定会想到暖和的炕头,主人热情的笑容,还有一口热汤面。但它出现在这里,却显得尤为诡异。
张灵均低声说:“怎么回事?”
她开口时声音还有些颤抖,这几个字说完,却已镇定下来,又道:“要过去吗?”
岑六点头。
两人往那灯的方向过去。下了大道,脚下就不再是石砖铺的路,而是土路。
两人大步过去,走到近前,灭了火把。灯光照亮他们脸上凝重的表情。
灯光是从一间屋子里照出来的。这间屋子看起来也很普通,石头房子虽然还很结实,但已经有些年头,屋头摆着只簸箕,甚至还有一口井。门窗都掩着,都没有关严,露出一条小缝,窗纸很薄,灯光就从窗纸后面透出来。
岑六屏住呼吸,上前在窗纸上捅出个小洞,往里看了一眼,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退了回来。
张灵均腿脚不便,急问:“怎么样?”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门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这里真像是一间寻常农居,什么都不缺,灶台、大炕、裂了一条腿的饭桌,里间门上倒贴着褪色的福字。
但没有人。
人呢?这里一定有人曾生活过。烟囱熏得黢黑,针线簸箩里还插着针,针尾上都落了灰。碗筷整整齐齐收在柜里,柜边挂着一只布袋,敞开的袋口中露出一角碎银。看来这里的主人离开得虽然匆忙,但却还打算回来的。
谁会在终年不见天日的山下生活?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他们为什么没有回来?
没有人回答他。当年的欢声笑语早已远去,只剩这盏孤灯静静地燃烧着。
岑六用衣袖垫住手,拿起灯。灯身还冷,刚刚点燃不久。点灯的人在哪里?
他猛地抬起头,就在他撞开里间屋门的同时,屋后也发出一声巨响。一条黑影一闪,便从墙上刚撞出的大洞窜了出去。
岑六身形展动,刚追出十几丈,忽地身子向下一沉,竟被一双手抓住脚踝。
大惊之下,他腾身而起,身姿真如旱地拔葱般利落。谁知那手轻若无物,也随他冲天而起。他这才发觉不对,低头一看:腿上的确挂着一双手,只有骨没有肉。一双早已化作白骨的死人手。
他落下地,张灵均赶上来,那黑影已不见了。
他没有再追。刚才一眨眼间,他已看出是那具行尸,行动敏捷异常,一点也没有之前被追得抱头鼠窜的狼狈之态了。莫非这盏灯就是它点起来的?它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心乱如麻,直到张灵均低声提醒,才发觉那双手还在脚腕上抓着。他一低头,先自吓了一跳。
这屋后,竟然有一个大坑,就在他脚边。坑里白骨累累,堆积如山。刚才他就是一脚踩进了这个坑里,才惊扰了前人遗骨。
张灵均同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里的白骨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具。方才那间屋子的主人难道也埋骨在此?
岑六蹲下身,掰开那双手。手的骨节咔咔作响,好不容易他才取下来,放到一旁。按道理该物归原主的,但这原主——他往坑里看了一眼——实在是找不出来了。
这一眼,坑里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伸手拨开另外几具骨殖,拉住一个东西,往外拽。白骨有年头了,骨质疏松,一拨一拉,稀里哗啦塌了一片。张灵均注意到,这些白骨并非全部是人骨,还有很多牛羊。
他拉着一具尸体的手把它提出来,放在地面上。丛丛白骨之中,只有这一具还残留着皮肉,看起来竟然称得上“新鲜”。张灵均抽抽鼻子,已发现那种古怪的血腥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他看了片刻:“你觉不觉得,这尸体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