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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失路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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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六看了她一会儿,问:“能不说吗?”
他没抱太大希望。换了他知道身边人以前进来还出过事,不问清楚也难安心。她能犹豫个一两秒,就算对得起交情了。
她果然只犹豫了一两秒:“也行。”
掷地有声,就是说的时候咬着后槽牙。
岑六意外,然后很快地抿了下嘴:“……算了,说也无妨。十年前我们确实进来过。”
***
不仅仅是他们进来过,那年,岑氏陆续派进来上百人。
前八十人是第一批,进来修路的。这些人大多是附近的短工和山民,没练过,但有把子力气。按姜太行当时的推演,两月之内,这条路就该修好——这意思是,如果两个月修不好,那就再没可能打通了。
所以岑叔明催得很急。当时岑氏还是他管事,雷霆手段。修到第三十天的时候,队伍里有人说山底下有鬼,有鼻子有眼的。他把传话的关起来,又许诺双倍工钱。恩威并施,很快传言就成了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平息的第五天,开始有人失踪。
一开始,消失的只是个闲汉,平时就嘴碎,手也不老实,大家都烦。因此他丢了,没人当回事,都以为他是拿了工钱,溜出去找老相好了。
但当事情发展到两个人走去解手就再没回来,就不太对劲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老实人,打不还手的那种;另一个是他二叔,是个混混,但从小就护着这个侄子。
而且,二叔家里婆娘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很需要这笔工钱。
这两个人,说什么也没可能撂挑子就跑。
工头还以为他俩出了什么意外,带了一组人四处找,死活没找着人,却找着两双鞋:上工发的布鞋,齐齐整整放在地上,鞋尖朝着里头,他们还没修到的方向。看着不像出事,倒像是俩人说好了,把鞋一脱,回家一样淡定地走了进去。
修路工里头立刻人心浮动,前两天那传言刚压下去,又浮出了水面。工头心里也发怵,再去找那个说见了鬼的人,发现他疯了,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
这他妈就太诡异了。
岑六后来研究当时的记录,用的词是“哗变”。这些人都是老实山民,用上这个词,可见当时有多混乱。
同时,也可见岑叔明是怎样不肯放弃这条路。短工不肯干了,好,他就派自家的护卫过来。他在出事的地方建了个哨站营地——就在进河谷之前——从营地开始往里派人。
前几批人接到的命令都是往里探,结果一批两批,都回得飞快。问为什么回来,有的说鬼打墙走着走着就走回来了,最离谱的是,有一组人说走到头没路了,可那条路之前分明有人探过是通的。
没人知道这些鬼话是真的还是编的,但岑叔明显然认定是后者。他发了天大的火,下死命令:这路探不到头,人也不用回来了。具体点说,如果人没回来,你家小后半辈子岑氏好吃好喝供着;反之,人回来了,路没走通,也是个死。
此言一出,真是令行禁止,果然再也没人回来。
先是两组人进去,相隔三天,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岑氏的人两头等了十天,等得心焦意燥。
岑六他们,是派进去的最后一组人,一共五个。岑六,赵敬,关小山,年纪最大的是岑大成,带队的叫李剑朴。这五个人里除了岑大成,另外几个都是岑氏领回来的孤儿,是从小的交情,岑大成早他们两年进护卫营,算半个带教,都喊他大哥。
这几个人里面,叫李剑朴的那个,于剑道中天分极高,很得赏识,性格也最直,那几天恰得罪了个小头目。那小头目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把名单交给岑叔明时换了个顺序罢了。
李剑朴本不必趟这滩浑水。他是岑百川亲传,年纪轻轻已在岑氏崭露头角。他若去求岑百川,岑百川一定会保他,但也只会保他。
何况,他们那时都很年轻,常常谈论以后,很少提及过去,更不畏惧死亡。
于是,这一行人便向前走了。
靠着出众的身手和意识,他们平安地往里走了三天,第四天上,关小山失足落崖。他是他们里面最小的一个,向来活泼好动,就像家里的小弟。他们没办法找回他的尸体,只好在河谷里建了一座衣冠冢,将长剑作为墓碑。
然后,所有人坐下来,说接下来怎么办。讨论的结果是,继续往前走。当时,按照推算还有两天就可以走出去。
那天晚上,他们歇下时都很累了。这几个年轻人走了太久,又送走了从小的兄弟,以前在营里的时候,打打闹闹,从没见过生死。身体和精神上双重的疲倦,让他们倒头就睡。
守夜的是岑大成。
第二天醒来时,所有人都被面前的情景吓呆了。
岑大成倒在地上,胸腹一道裂伤,肠子都看得见;李剑朴倒在他身上,左手齐腕而断。但没有血,一滴都没有。
最后还是赵敬过去,把两个人搬开。李剑朴已经没有鼻息了,岑大成还活着,昏迷不醒。
伤口看不出来由,唯一能看出来的是,先遭袭的是岑大成,李剑朴被惊醒,冲去救人。岑氏的长老说过,假以时日,李剑朴在剑道上的成就能比肩、甚至超过岑百川。但他死的时候,却连剑都来不及拔。
这次的讨论只有岑六和赵敬两个人参与,讨论的结果是,回去。往前走是搏命,就算走通了,深山里也没有大夫。
他们葬下李剑朴,用木板拖着岑大成,花了五天时间,才回到营地。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混乱:前一夜,山崩了。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只知外头地面上已连着下了半月的雨。
一半的营地被乱石掩埋,一起被埋在地下的还有二十二条人命。算上前后失踪的,三四十人,这个伤亡,任谁也接受不了了。
然而岑叔明当时积威甚重,岑氏几乎是他的一言堂。他不松口,谁也不敢说算了。岑大成留下接受救治,岑六和赵敬押回岑氏等候发落。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岑氏变天了。岑叔明死于幼弟岑望之手,岑望继任家主,娄山这件事彻底翻了篇,二人也被放了出来。岑大成活了下来,但再也没醒过,由母亲在家里照顾。
***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袭击了他们,当时太过混乱,为了救岑大成,他们匆忙离去,甚至连现场都没有仔细查看过。
岑六并没有讲到每一个细节,但重点却没有遗漏,尤其是那一夜。这比张灵均想到的还要更加惨烈,因此她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好像不该要你说。”
“但我现在却已说了,”岑六很平静,“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要说。”
他讲故事时或许无心想到别的,现在却多少有点卖惨挟恩的意思——不明显,正是因为不明显,才有用。
张灵均果然心软了。她把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道:“你不要想得太多,我想我们这一次走得出去。”
她的手很冷,又湿又滑。岑六却没有躲开。姜太行算出的两个月早就过去,这条路如今只怕再也不能打通。他需要有人笃定地说给他听,说他们出得去。
他站起来,掸掸裤脚,捻了一把火上烤着的衣服:“还湿着,我去附近转一下,找找路。”
张灵均喊住他:“等等!”
她神色有些迟疑:“你刚才说,那位李剑朴,死时断了手?”
“是,怎么了?”
她咬咬牙,终究说了出来:“那头行尸,我从没见过它的左手。”
岑六如受重击,一阵恍惚。他绞尽脑汁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行尸的样子。那条干瘪的手臂下面,到底有没有一只指甲奇长的手?那只胳膊似乎总是隐在阴影里。
他艰难地说:“你认为……它是剑朴?”
他的脸色已经发白,她轻轻咬着下唇,看着他的神色,摇头:“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觉得太巧。”
短短几句话之间,这已是她第二次说你别想多,这次岑六却不得不想。他无法忘记行尸那张大脸,直到这时,却才惊觉剑朴的面容已经模糊一片。
他们长得相像吗?那张朽烂青紫的脸,和英俊骄傲、像剑一样锋锐的少年?
他说不清。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忘记。
他说:“我……我去转转。”说完,游魂一样飘走了。
***
张灵均没跟过去,这个打击太大了,他需要时间自己消化。岑六走远了,她放眼去望。这地方非常广大,光亮虽随处都有,却很黯淡。地面上生着许多石柱,如春笋般越向上越是纤细,笋尖却已在黑暗中。
她叹口气,坐得离火堆更近些,衣服贴在身上,湿乎乎地难受。她将包袱摊开,东西一件件拣出来。吃食已剩得不多,带来防身的几枚火雷也已用尽了。最后一枚她拿出来捻了捻,叹气。
这是她带下过水的那枚,算上今天,已泡过两次水,就算没哑也用不了了:信子只剩半个指节长。
那个瓦罐里外三层包着,完整无缺。她打开盖子看了看,长舒一口气,盖回去。看来就算她淹死了,罐里这几位也不会有事。
包袱已经见底,张灵均忽然看见一把刀,用布包裹着,十分眼熟。她解开裹布,用两只手指捻着刀柄,抽出来送到鼻尖一嗅,点点头,擦干刀身上的湿气,带回身上。
除了这些,包袱里就没什么了。她把包袱皮也架在火上,实在无事可做,找块石头发呆。几天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没有时间独处,也未曾思考过当下的处境。现在心定下来,她也不禁想,他们真能出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