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失路》桂生山阿

17、死里逃生

　　蛇妖显然也清楚，身子一横，虽然已躲不过，但却将要害头颈缩在后面，用皮糙肉厚的一段尾巴拦住。

　　“扑”地一声闷响，张灵均险些捂住耳朵，过了二秒，却没听见爆炸声，只闻骨碌碌滚在地上的声音。原来岑六扔出去的不过是块石头。

　　张灵均几乎想到蛇妖和她一样愣住了。但马上，她又想到蛇妖和她不一样，它不知道火雷弹能做什么。

　　她忽然感到一丝希望：岑六的计划已很明显，他用石头去砸蛇妖，是要让它放松警惕，这样，最后一刻那颗火雷，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她的心并没有放下。又是“扑扑”两声，石块砸中蛇妖的声音没有规律，或许这是岑六有意为之，令蛇妖无法预料，在出手的同时立刻变换位置，靠破空声掩盖他轻功起落的声音。她听不见他的脚步，但很肯定，他正在接近蛇妖，因为破空的声音越来越短。

　　这时，几乎已听不见破空声了。岑六已到近前，不敢再擅动，蛇妖竟也不动。它活了很多年，清楚有些时候，自己大可不必心急，该急的，是那些贪婪渺小的人类。

　　水位更低。张灵均的上半身，已完全露出水面，她不得不猫着点腰，让袖口浸入水面，免得发出滴水声。她忽然想到件很奇怪的事：岑六从肩往下，浑身也全湿透，他起落无声，显然是在岸上前行的，怎么她没听见滴水声？

　　她一时想不通，就不想了，慢慢抬起脚，跟了过去。

　　***

　　岑六屏息静候。蛇妖上回吃了大亏，这次骗它张嘴难了。但它全身上下，并不是只有那一处弱点。

　　刚才他早已看见，在蛇妖身下有一道伤痕，虽像是已经愈合，却远不如其他地方坚硬。

　　只是蛇妖好好地趴在地上，怎样才能叫它露出肚皮来呢？

　　岑六投出最后一颗石子，同时身子掠起，落向印象中的位置。脚尖乍一接触地面，他立刻发觉不妙，这地面光滑，还带个弧度。

　　他脚尖轻轻一点，借力便要再起。但使力之下，“地面”却向下陷去。蛇妖叫他踩了一脚，到底沉不住气，移动起来。

　　这一动不要紧，岑六脚一滑，从它背上落下来，才刚落地，已觉得风声迎面而来。他晓得厉害，忙往边上跃去。蛇妖毒液虽用不得，这体型随便一压，他就降维了。

　　蛇妖却也不追。它铁了心要把这两只臭虫一网打尽，就算有一只在面前蹦跶，也绝不肯离开河道，放水出闸。

　　好在他对此已有预想，一番折腾，蛇妖反而暴露了方位。

　　他悄无声息地接近到它身旁，吹亮一枚火折子，不等它有所反应，长剑已刺进它肚腹下。如他所料，这里的鳞甲有所破损，剑刃轻易便从鳞片之间滑入。

　　蛇妖吃痛收腹，岑六感到它的肌肉绞紧剑刃，但已经晚了。火雷卡进被撬起的鳞片下面，他再次闻见硝石味，这次近而且淡。

　　他要拔剑。

　　却拔不出。

　　蛇妖收紧鳞甲，将半个剑脊紧紧卡住。他本不是剑在人在的那种人，该弃剑时却不知为何，迟疑了一刹。

　　这一刹，蛇妖翻滚起来，状若疯狂。这一刹大水漫灌，岑六和长剑一起甩出去半个身位，然后飞了出去。

　　剑断了。

　　此剑原长二尺三寸，并非名家所铸，乃是十二年前岑叔明遍赐护卫营的二百廿七把上好精钢长剑之一。剑脊接近剑格处微有锈迹——有半年他不用剑，后来再怎么精心保养，也去不掉这锈迹了；柄上剑穗乃是赵敬妻子编的平安结，送给自家男人时，给他也带了一个。

　　此剑现长三寸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但马上岑六就顾不上剑了。人在半空，劲风迎面而来。

　　他看不见是蛇头还是尾，也不需要看见。只要感觉到那股风，他就知道万万不能被抽中，刮到一点边也够受的。但知道归知道，人在半空无从借力，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短短几天之内，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想到死。奇怪的是，比起上一次在悬崖边上撒手时，这一次，他更不甘心。

　　上一次本来他不会有事的——如果岑百川没有松开绳子的话。往下坠的那一刻，他几乎只觉得无奈。百川先生向来一心护着岑骊，这次只是没有例外而已。那会儿，他是这么想的。

　　这次从走出石头后面的那一刻起，他基本就没打算回去。不如说自从进了这条路，他就没打算回去，走到这简直赚了。结果白做半天心理建设，临到头来却这么不甘心。

　　岑六挥剑。

　　生死一线之间，长剑在他手上如臂使指。他脑中清明一片，清楚记得方才火雷炸开时看到蛇妖的身形。剑身迎上蛇身，分毫不差地刺进伤口，深深没入血肉中，一搅。

　　但断剑太短，无力回天。

　　***

　　岑六再有意识的时候，觉得有个罩子罩着自己，看不见也听不太清，连胸口的疼痛也像是隔了一层，身子如同漂浮在空中——花了五秒，他才意识到这不是灵魂出窍的一手体验，而是他真的漂在水里。

　　蛇妖确实抡中了，那感觉就像被一面墙迎面砸中，然后一百匹马从上面奔过。但是，好像还没死。

　　然后他回想起来最后一秒有只手抱住他的腰，往下猛拉。他不禁呻吟了一声，再然后，他才发现那只手还在。

　　张灵均听起来简直有点恼火了：“你把衣服脱了干嘛？”停顿，深呼吸，“吸气，低头！”

　　他还在发懵，本能地照她说的深吸一口气，刚吸到一半，一只手按在他头顶，粗暴地把他按进水里。

　　“咕嘟”喝下一口河水的时候，他又回想起来，这条河，是要钻进山崖下面的。

　　***

　　水流极快，卷着他们往前走。张灵均和岑六像两片落叶一样被狂奔的流水左右抛动，面对这样的自然伟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换个姿势，头后脚前，防止一头磕死。岑六额外挪了挪，姿势有点拧巴。

　　他好高啊，她想，能把我整个摁进怀里。而且我气快憋不住了。

　　就像是回应这个念头，她身下猛然一空，新鲜空气冲进鼻腔。一口气没换上来，两个人再次落进水里，砸出巨大的水花。

　　这地下河流到这里，竟是一道小瀑布，瀑布下头又是水潭。张灵均挣扎着浮出水面，岑六被水拍得有点晕，好在还记得划拉两下手，叫她连拽带拖，一起拖上岸来。

　　奇特的是，这里竟然有光。不是天光，而是种幽幽的绿光，从石壁上发出来，把这片空间照得有些鬼魅。

　　管他是什么光呢。张灵均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劫后余生，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边上躺着岑六跟她一起喘，喘匀一点，说：“因为……袖口会滴水啊。”

　　这回好歹解释一下吧，上次没解释吃的亏尽够了，他心想。

　　其实就算他不说，张灵均也想通了。她“嗯”了声，问：“感觉怎么样？”

　　岑六于是感觉了下，“嘶”一声：“这蛇挺狠啊。”

　　他低头看自己胸口，从肩到腰好大一条红印子，隐约还能看见鳞片的形状。活动起来倒是没啥阻碍。

　　张灵均的目光也跟着扫过他精赤的上半身，又收回来，轻轻挑了下眉：在练家子里头，也算是不错的。她淡淡地说：“你都快给它炸两截了，抽你能不狠吗？”

　　岑六只顾玩命没注意，她看得清楚，蛇妖这次估计是活不了了。她本来还怕那些蛇子蛇孙记仇，河水一冲，气味痕迹也都没了，误打误撞，倒脱身了。

　　她从包袱里翻出件换洗衣服，掂掂，扔过去，“穿不了，全湿了。你盖一下。”

　　岑六接住，往身上一盖，发愣。不为别的，张灵均跟着凑过来，在他头顶上停下。

　　他有点紧张，有点彷徨，她一伸手，就更紧张了。

　　“别高兴太早，你这有没有内伤，还不一定呢。”

　　她探伤的手法很专业，但就是太重了点。岑六忍了片刻，听她说：“疼就说出来，不然我白按了。这儿疼吗？”

　　他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还行。”

　　“真还行？”

　　“真还行，再按就不行了。”

　　她松手，笑了：“看来是没什么大事。”

　　***

　　岑六坐起来，靠着边上的石头。死里逃生的刺激终于过去，下一刻，生存的压力迎面而来。

　　“这是哪儿？”他问。

　　张灵均叹气：“我还以为你会知道。”

　　理论上，他们身在地图上标出那条路的下方。实际上——鬼知道河流偏了多远。

　　岑六看看瀑布的水量，暂时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念头。

　　他也叹气：“生个火，再看吧。”

　　生火花的时间比想象要久。包袱里的最后几只火折子，虽用防水布包着，也受了潮。这附近的枯枝也少，走了一圈，才勉强搭起一个火堆来。张灵均顺路去那发光的山壁边上转了转，带回来块石头：“这玩意儿挺有意思。”

　　石头上长着颗菌子，估计是她硬扯下来的，四周还有菌丝。岑六被刚才那挂着虫子的白菇整出阴影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菌子长得完全不同，菌伞小巧圆润，纤长直挺的菌柄还散发着一点隐约的绿光。

　　张灵均在旁边解说：“这个在山壁上可亮了，拿回来就蔫巴了。”

　　岑六也看着新鲜，两人围着这石头研究半天，才想起来衣服还湿着。岑六的倒是好办，张灵均却犯难：她就这一身，脱了就没得穿了。最后还是岑六提出来，说外袍干了借她穿，到时候再烤她身上的。

　　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张灵均坐下来，拿块馍出来。被水泡软的馍比往常好啃不少，她一边吃，一边抱怨：“蛇也是、行尸也是，什么东西都来找我，怎么不冲着你去？”

　　岑六塞了一嘴馍，口齿不清地说：“可能它们也知道，我不会使蛊不会驱蛇，跟它们不是一路人。”

　　她“嘁”了一声：“胡扯。”半晌，又问，“说说吧，你上回进这条路，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