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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路尽河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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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看到的蛇妖一定很吓人,因为岑六一心埋头狂奔,直冲出去几十丈,才发觉不对:为什么周围会有亮光,而且数自己身边最亮?
他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匆忙之间插在腰间的火把没灭干净,被风一灌火星复燃,衣服快燎着了。他拔出来扬手要丢,扬到一半,忽然改了主意。
身后的窸窣声越来越近了,越近、越快、越响,纷乱嘈杂。想必那条蛇母身后,还跟着蛇子蛇孙,看见新鲜猎物,都想来尝尝鲜。
他们应该想到的。
如果每次进来,萤火都会扑灭两盏孔明灯,那它们在这地下一定分散甚阔,为什么不把最后一盏也灭掉呢?
因为总有一个方向上,有着什么别的东西,让流萤不敢挑衅。
现在他们可算知道这个“别的东西”是什么了。
可之前走了那么多次都没事,偏偏这次就碰上蛇群。这真的是巧合吗?
他又想到那条小白蛇。姿态秀气、灵动,而且傲慢。
***
这些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个瞬间,他把那藤根高高举起,甚至吹了口气,好叫它烧得更旺。
蛇妖久居山下,不知多少年没见过光了,被他这么一照,口中嘶嘶作响,仰起头来,退开来。
这不够,不管是蛇妖的退避,还是噼里啪啦燃烧的老藤。火只能暂时逼退蛇母,同时也激怒了它,等它适应过来,照样一口一个。
可是四周死一样安静。
窸窣声又响了,直冲着他过来。混合着腥臭的一股热气从身后扑来,岑六在地上一滚,黑色的鳞甲如一片黑云掠过他身边,他险之又险地躲过蛇妖一击,几乎听得到毒牙在蛇口里的磕碰声。
下一次,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
当他爬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周围的气氛变了。
依然是死一样的安静,但这安静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心上。就像……就像黑夜中睁开千万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
岑六受宠若惊,头皮发麻。
蛇母显然不为所动,粗硬的蛇鳞在地上游动,鳞片间干涩的摩擦声令人牙酸。
它不再惧怕火焰,火焰行将熄灭。
枯藤烧得很快,热度已经逼近他拿着火把的右手。不过片刻,火苗就舔上他的手指。岑六拿衣袖包住手,但火光还是一点点暗下去。
那种被窥伺的感觉也弱了。如果萤火从前就不敢直面蛇群,那没了火光的吸引,如今也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火灭了。
这次蛇妖看着的是他。
***
但是,另一盏火亮起来,游魂般的一点光。
张灵均的脸叫油灯照得犹如鬼魅。
这鬼魅冷冷瞧他一眼,掉头就跑。
蛇妖在原地库擦了一下。它眼神不好,而且很多年没吃过人了,有点搞不清状况。
但那油灯光实在太可恶了,荡荡悠悠,之于它就像花姑娘的大红帕子之于嫖客,勾引得它总想扭头看。
它磨蹭了半天,终于掉头去追。
这时候张灵均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但问题是,为了引走蛇母,她跑的时候避开了岑六,方向就有点偏。偏开的这一点,等她跑到河边上的时候,就不在河流钻进山体的地方。虽然距离不长,但未必不会出岔子。
岑六跺一跺脚,跟着蛇母一起追在后面。刚踏出第一步,周围忽然响了。他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睡得太少,耳鸣了,掏了掏耳朵才发现是真的。
那是一种很低沉连续的嗡鸣声,说不清楚是哪个方向传来的,或许是因为一下子,四面八方都在响。
远处,提灯的人也吓了一跳,具现出来,就是她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灯竟然还好好在手里。
蛇妖的样子,岑六已经看过了,以它的速度,这一摔,基本是往它嘴里送。他张嘴喊话,想引走蛇妖的注意,但声音出口才发现,完全被嗡鸣盖过了,连自己都听不清。他想扔掌心雷——他之前摸到过的,张灵均的那个口袋,里面装了四枚,一枚被她带下水去炸巨鼍,虽然最后没出手,上来后不久,还是因为进水哑了,另一枚送给那行尸,剩下两枚,昨天下午便分了他一个——刚掏出来,手指按在活扣上,还没有拉,背后叫什么东西连着撞了好几下。
撞的力道很大,他虽然听见了声音,也没有预想到会这么生猛,踉跄了一下。火雷是个很小的物件,而且很圆,稍微松一下手,就从手指头缝里溜走了。
岑六趴在地上,发现自己既想不起火雷在地上叮叮当当砸了好几下,最后滚到哪个方向去了,也想不起最后那一秒,到底自己的手指有没有掰开活扣。
他抱着头,等了好几秒,前头也没炸,后头也没炸,撒开手,匍匐的位置前头,亮了。
地上那只萤火虫撞得晕头转向,翅膀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尾巴一闪一闪。
在它身旁,地上,一朵雪白的菇伞露出地面,菌盖浑圆,短粗的菌柄上,挂着一串虫子。那蘑菇也极眼熟,胡北他们玩牌那天晚上,叫嚷着要吃的就是这个。
要是他们见了这一串葡萄样挂着的虫子,只怕再也没胃口了。
岑氏多年以来,只知道流萤在这两处地方出现过,却不知道它们是仰赖菌丝为生。
地面上看着娇小可爱的菌菇,在地底下,菌丝的根系却能庞大到令人恐惧。
西边山里有过这种事,树木忽然成批地死去,却找不出原因,直到整个山头只剩枯树,在林间忽然发现了成片的金色蘑菇。
挖开地面,才看见在地下,黑色的菌丝早就缠住了树根,令这些千年古树“窒息”而死。
***
这些蘑菇生长在这里,倒威胁不着什么树木,只会威胁到他们俩。运气好的话,还有蛇妖。
菇柄上挂着的虫子舒展身躯,张开双翅。那低沉的嗡鸣原来是振翅声。周围一片一片地亮起来,最近处的虫子聚在一起,朝火光飞去。
蛇妖的真身,岑六终于看清了。他一直以为蛇妖的鳞甲是黑色,但其实是苍绿的,只是颜色太深,又沾着些黑絮一样的脏东西,看着和黑色也差不多。那腰围,说是水桶粗实在太看不起它了,足到他胸口高。
他口干舌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冲张灵均那边喊:“快把灯扔了!”
蛇母再次摆出攻击的姿势,张开大嘴,两行毒涎挂在牙上。远远看去,她像是吓呆了,一动也不动。
虫群在她身侧汇聚,有几只撞在蛇身上,爆炸的闷响不绝于耳,但老蛇光靠鳞片就足以抵挡它们,身躯岿然不动,朝她一口吞下。
张灵均忽然冷笑了一下,扬手把油灯扔了出去。
那灯快灭了——只剩灯芯里最后的余火,一扔,那点油还甩出去一半。
但足以吸引虫群盲目地跟随火光,投进蛇口。
蛇妖嘴里的皮肤就没那么结实了。只见它嘶号一声,仰起颈项、血花四溅,身周亮如白昼。早起的那些流萤死得也最快,在蛇妖嘴里爆炸,死前大放光芒,引得更多同类葬身蛇腹。
蛇妖大概有很多年没受过伤了。在这山底下,向来只有它横行无忌的份,上次见血,还要追溯到不知多少年前。它身躯不断挣扎扭动,岑六一边要躲着它,一边还要躲着萤火,好不容易才匍匐着爬到张灵均身边。
她一只手按着肩膀,手下面有血流出来,但还好,不多。
扭头看见他,她笑笑,在“咚咚嘭轰”的爆炸声里,岑六听见她说:“我扔得漂亮吧?”
岑六哭笑不得,凑到她耳朵边喊:“太漂亮了!咱们赶紧走!”
她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趴在地上,趁着蛇妖和群虫相争,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
他们这个位置,离地下河已经很近了。爬出去十几丈,就听见潺潺水声。出了萤火发光照亮的地界,站起身,已经能感觉到空气逐渐湿润,再走一段,听声音,河水最多就在五丈之外了。
突然,张灵均低呼一声,一脚踩空。岑六要拉,自己也没站稳,两个人失去重心,滚做一团滚下一段土坡,一头栽进水里。
枯水季节,河岸比水面高,张灵均扒着石头爬上岸来,“噗噗”吐水。岑六在她边上咳嗽,半天才说出话:“你手怎么了?”
她低头看,肩上突突地跳疼:“被虫子炸了一下,问题不大。”
岑六匆匆一按她手臂:“你歇一下,我去找入口。”说着站起来要走。
张灵均的确有些脱力,闻言只说:“行,你小心点。”
他回头看她,很快地笑了一下:“好。”
话没落地,人已经走远了。张灵均从水边挪开,靠在石头上,默默地想,那边的爆炸声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吵了。她从石头后面探头出去看,老蛇已合上了嘴,盘桓不动,萤火仍源源不断地扑向它身上,但除了炸得它鳞甲一阵阵波动,就没别的效果了。
看来,流萤躲着蛇妖走是有道理的。
她缩回石头后面,听见脚步声从另一头过来,是岑六。
走到近前,恰逢亮光一现。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说的话更奇怪:“路不在了。”
她没听懂,问:“什么叫不在?塌了吗?”
“不是……”他语气很费解,“就是不在,消失了。”
蛇妖正巧一个摆尾扫过虫群,萤火死前的强光把整个山腹照得通明。张灵均随着岑六仰头看去,地下河上头的山壁光秃秃的,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