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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祸不单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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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六拿火四下一照,什么都没看见。但是慢着,张灵均手边何时多了一条藤?
张灵均被他照醒了,抬手挡光。她一动,那藤蔓也跟着动起来,七扭八歪地,像是笨拙地模仿她的动作。
岑六可算看清了,心下大惊,火把向左手一交,探身便抓。
张灵均愕然看着他往自己身上倒下来,这一刹脑子里转过三个念头:
这厮要对我不利?打算同归于尽?
完了我现在打不过他。
而且这个方向,那火会燎着眉毛。
***
千钧一发之间,她向旁一侧头,热气擦过脸颊。眉毛保住了。
与此同时,岑六手撑住地,提着那截老藤站起身来。
她完全惊醒了:“这什么东西?”仔细一看,“蛇?”
“老藤”被拿住七寸,不动在他手里装死装得卖力,尾巴却不合时宜地翘着。蛇嘴半张,一滴毒液将落未落,一看就不是善茬。
现在回想,后半夜那怪声,不正是蛇身游过石壁的声响吗?说不定当时,这孙子就趴在他头顶上,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安稳稳当一根绿藤。
岑六不禁有些后怕,提了提蛇头。这一提,他猛然发现,拎着怪沉的。……抓的时候未曾细想,这时他却突发奇想:“这能吃吗?”
***
张灵均沉默片刻,肯定地说:“能吃,”过会儿补了句,“虽然我不吃。”
蛇在他手里突然挣扎起来。岑六按住它,“死沉”一下就成了“肥美”。
张灵均爬起来就卷铺盖,卷着卷着抬头说:“怎么带走?这不能点火,得退回去烤。”
岑六捂住脸,呻吟了一声。他把这事忘了,这会儿拎着蛇看了半天,又掰开嘴去看牙,那毒液颤了颤,落下来,滴在他手上。
这肯定是不能离手了,难道拎着走?他们手上就一个口袋还得装吃装喝,五花大绑也没见过绑蛇的啊。
岑六犯了难,那边张灵均把东西收拢收拢,仰头:“照我说,……”
照她说什么,她没说完,话断在一半。岑六看她,脖子拧到一半,忽然觉得颈后有风。与此同时,她叫道:“小心!”
他头也没回,往前便扑,甫一落地,立刻贴地一拧,改面朝上。一转过来,就看一条蛇头探在面前,苍翠近黑,毒涎落地烫出一道青烟。
这沾上一点,人就废了。岑六一手撑地,另一手也不敢放开那蛇,身前空门大开,心中叫苦,蛇头往后一缩,已是进攻前的预备。
身侧忽然一声怒叱:“回去!”
这一叱声如洪钟,岑六眼看那蛇头为之一震,势头稍缓,立刻退出三丈以外,这才有空去看。
那条后来的大蛇,足有小儿头颅粗,蛇身攀在外头的山崖上,也不知多长,只探了个头进来,和她遥遥对峙。
张灵均站在当地,一手提着行囊,另一手掐了个似像非像降魔印,脸色冷淡,道:“岑六,你把幼蛇放了。”
岑六低头看了眼足有他手臂粗的“幼”蛇,说:“这东西可不跟你讲道义。”
张灵均面如寒霜:“我自然有法子。”
他一扬手,把手里拎着的蛇抛了出去。扔之前他使了个暗劲,幼蛇落地,浑身僵直。大蛇垂下头去,头颈厮磨,半晌,方见那小蛇身躯逐渐展开,行动如常。刚得了自由,小蛇便竖起上半身,口中嘶嘶有声,显然是贼心不死。
岑六操起剑,心说我就说吧,分神瞄了她一眼。他忽然注意到,她肩后伸出一颗小蛇脑袋,不过手指头宽,跟这俩怪物一比,简直称得上玉雪可爱。这白蛇自从咬了他,他就没再见过。
张灵均脱口再叱:“滚!”
那俩蛇抖了一抖,缩头盘身,游走片刻,一掉头,居然真叫她骂走了。岑六看得目瞪口呆,转脸:“张姑娘,你是蛇祖宗吗?”
这话本来是开玩笑的,谁知说完,张灵均脸色大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岑六这一瞪挨得莫名其妙,十分委屈,也不再说话,自顾走到洞边,仰头往上看。两蛇去得不久,却已看不见了。是钻进那些大大小小的悬洞之中去了?莫非这里数以千计的洞口,都是群蛇出没之所?
张灵均忽然连声催道:“快走!”声音甚是惶急。不待岑六反应,她一脚踢散火堆,拔了根没烧完的柴火在手里,便要往下爬,口中道:“这两条蛇绝非落单,群蛇昼夜有时,见到一条,群蛇必紧随其后。现在不走,就走不了了!”
说着,她仰脸一瞧,脸色已变了。岑六听见头顶上传来异响,也随之看去。山壁上,来时看着大如厅堂的那个蛇洞之中,似乎多了个庞大的影子。
岑六跟在张灵均身后,跳下洞口,使出一招水中捞月,在峭壁上挂了两挂,落下地来。
半空中,他看见那洞里,升起两轮圆月。
橙黄、浑圆,漆黑的瞳孔一条竖线,缓缓张开。
蛇眼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他身旁。张灵均注视着它,在原地发愣。岑六拉了她一把:“走啊!”
她一个趔趄,转身狂奔。
月亮奔她而来。
***
娄山林密路险,野狼成群,但同时,物产也最丰饶。有一年,某个村子里技艺最精湛的猎手进山打猎。那是个年轻人,但能成为最好的猎手,他并不急躁。平时,他会和两个人一起上山,那两个兄弟同样是捕猎的一把好手,这样,就算碰到狼群或是熊瞎子,他们也可以应付。
但那次,不是群狼出没的季节。而且,这个年轻人要结婚了。他夸下海口,说要用深山里最好的一张鹿皮,来聘取心爱的姑娘。这件事,必须由他亲手、独自完成。
他心里很有数。
那头同样年轻的雄鹿,他已经注意到有一两年的时间了。它的角漂亮极了,四肢强壮矫健,最重要的是,去年,他看到两头小鹿,有着和它一样油光水滑的皮毛,紧紧贴在母鹿身边。
年轻人很清楚这头鹿出没的地点,而且也一直很小心,从来不去附近打猎,以免惊动它们。他信心满满,知道自己第三天就可以回家,带着那张鹿皮,敲开亲家的屋门。
他跋山涉水,来到深山的一处泉眼边上,埋伏下来。这个泉眼在鹿群的地盘里,他第一次见到那头雄鹿,就是在这里。
他守了一夜,那头鹿果然出现了。它的角仍然修长,身材仍然强壮,但不知为什么,皮毛有些黯淡,还瘸了一条腿。
年轻人有些懊恼:他上个月刚来看过这头鹿,那时它还好得很。他没动手,想等它长点膘,谁知会这样。但就算如此,它还是很漂亮,配得上那个姑娘。
他的手指搭上弓弦。
泉眼对面的草丛忽然一阵摇晃,从中又走出几头鹿来。年轻人瞪大了眼:他认得出,这是去年他看见的那两头小鹿。两头都是雄鹿,已经隐隐有了父亲的威风。再过一两个季节,它们就可以离开母亲身边了。
但那头雄鹿看到它们,不知为何显得有点焦躁,冲那边叫了几声。母鹿和小鹿听了,有些踌躇,没再往前走。
年轻人那支箭就没射出去。猎人的直觉让他躲在原地,恰好看见那条毒蛇从雄鹿背后窜出来,一口咬在它脖子上。年轻人根本反应都没来得及反应,直到雄鹿倒下,他才倒吸一口冷气,心想:
好厉害的蛇毒。
那张最好的鹿皮上会留下两个洞。
***
那是条青绿色的毒蛇,足有成人手臂粗,他从来没在山上见过这种蛇。毒蛇一击得手,停也不停,便向对面游去,直取两头小鹿。母鹿带着小鹿掉头就跑,但毒蛇一屈一伸之间,已经窜到其中一头脚下,亮出毒牙,张口欲咬。
箭离弦,将蛇头钉在地上。小鹿哀号一声,逃进灌木丛中,两个腾跃就没影了。
年轻人走出藏身处,先去看那条毒蛇。长箭钉穿蛇眼,身子已经僵了。他蹲下来查看那头雄鹿的尸体,这时他才发现,在那条瘸了的后腿上,也有两个蛇牙留下的伤口。
他叹气:这张皮子算是毁了。叫毒蛇咬死的鹿肉也没法吃了,但他还是动手打算剥下来带回去。
就在这时,在雄鹿凝固的、圆睁的、曾经明亮的双眼中,他看到在自己的身影之后,多了个东西。
***
年轻人回到村子里,两手空空。他没有带回最美丽的鹿皮,甚至也没有带回自己的弓箭、短刀和食物,又饥又渴,饱受惊吓。他向所有人说,山里有一条巨大的蛇妖,立起来足有两层楼高,狡诈凶狠,迅捷如风。
这么庞大的蛇妖,从未被凡人的双眼所见。村子里许多人不相信他,认为他是失了手,怕说出来损了面子;但也有人相信,其中就有那个姑娘。尽管没有那张他承诺过的鹿皮,她还是嫁给了他。
年轻人有半年时间没有再进过山。但他从小就在猎户的家族里长大,挑担卖货的事情干不来,农活做得也只是平平。最后,在新婚两月之后,他再次提上弓箭,带上刀,进山。
半年的休息并没有影响他的箭术,他还是那个精干老练的猎手,能带回最多的野兔山猪。只是,他再也不往那口泉眼的方向去了。
几年以后,他的儿子已经长到人憎狗嫌的年纪,他开始教他猎户的技巧,如何辨认野兽的踪迹,如何设陷阱,如何用小刀剥下一张完整的皮。他的妻子觉得,他教得有些太急了。她和丈夫说,你当年还花了七八年才掌握这些技术,现在孩子还小。她的丈夫只是摇摇头,回头催促儿子练习。
有一天,妻子发现后院的柴垛后面,藏着个谁也没见过的东西。那是个竹排,但中间有一排斜朝前竖着,末端削尖了,露出竹茬来。她是个很聪明的人,白着脸去找丈夫,说你做那东西,是不是为了杀蛇妖。
丈夫不说话。她质问他,说你觉得自己回不来是不是,不然你为什么急着教小宝,不然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丈夫还是不说话。她哭了,说为了我和小宝,你不能去。
丈夫长叹一声,抱住她,说好,我不去。
他把竹排拖了出去,扔到村后的枯井里,坐在井沿上抽了一下午的烟,然后回家。儿子拖着比自己都高的弓跑过来:“爹!我射中了!”
他摸摸儿子的头:“乖伢。”
***
孩子一年一年长大,长成了年轻的猎手。比起父亲,他的箭术更精准、陷阱更巧妙,也更容易冲动。终于有一次进山,他带回了比父亲更多的猎物。
父亲老了,腿脚渐渐不灵便了,眼神也没有年轻时犀利。母亲也老了,俏丽的面容爬上皱纹。他们还是很恩爱,年轻的猎手带着另一个姑娘回家时,姑娘羡慕地看着他的父亲往母亲碗里夹了一整条山鸡腿。
但恩爱拦不住命运的降临,父亲中风时家里刚巧没有别人。母亲从娘家回来时,鸡蛋篮子砸了,蛋清流了满地。
***
父亲能站起来的时候,生鸡蛋的腥气已经浸进堂屋的地面,再也洗不干净。不过,儿子已经能撑起这个家,老头子捡回一条命,家里人就满足了。
第二次发现竹排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很震惊。这次父亲藏得更好,在后墙外面拿席子盖住。但她早就注意到,他手上常常有柴刀的伤口。
母亲没有再拦他。
一个雾蒙蒙的清晨,父亲拖着竹排,带上弓箭和他的短刀,进山去了。中风之后,他的手拿碗都抖,那张楠木的六石弓更拉不开,早就不能再进山打猎了。
但他并不是去打猎的,他要去杀死一个敌手,那个敌手在他二十岁时,从鹿的眼睛里注视着他,磨灭了他作为一个猎手的勇气。如今,他要作为一个猎手,去找回来。
父亲没有再回来。也没有人去过那口泉眼。只有娄山蛇妖的传说从此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