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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请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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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闹,许是叫那巨鼍知道了他们不好惹,后半程倒也安生。入夜时分出了沼泽,当夜歇在干地上。
岑六照旧守上半夜。睡到半夜,张灵均忽然醒了。她第一反应是以为该换班了,但马上就发现不对。她是被惊醒的,吵醒她的是刻意放低的脚步声,嚓、嚓,声音很小,就在帐篷周围。岑六不看着火堆,在这鬼鬼祟祟地干嘛?
岑六蹑手蹑脚地围着帐篷转了一圈,停住了。她心中好笑,眯着眼睛没动,假装自己还睡着,打定主意要看他搞什么鬼。过了片刻,那脚步声复又响起,竟然是冲着帐篷过来的。
这是干什么?太近了,再走一步就该踩到帐篷上了。她实在看不懂这个操作,心下奇怪,只听“库擦”一响,帆布一阵颤抖,凹进个人形来:两只胳膊,两条腿,呈大字型,头往前伸得最远,就像死命抻着脖子往里看似的。
神经病啊?
她沉不住气了,爬起来打算出去质问他做什么,一扭头却僵住了。帐篷帘子上映着火光,分明还有个人,因为是侧坐在火旁,身影扭曲。
她后脖颈一凉,出口叫了声:“岑六。”身子从地上弹起来,拔刀在手。
第一声细若蚊蝇,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第二次才喊出声来。火堆边上有人低低地“嗯?”了一声,站起来,往这边走。
那这玩意儿是什么?
张灵均不错眼珠地盯着,手心出了汗,刀柄在掌心滑动。背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帐上那东西一忽儿便不见了。岑六掀开帘子,有点意外:“怎么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还握刀盯着那空荡荡的帐篷对面。
岑六看出不对,问:“外面有东西?我去看看。”
她“嗯”了一声,浑身一松,方觉冷汗涔涔。
***
不多时,岑六转了一圈回来,说:“没见着有什么……不过有些痕迹。”
张灵均已套上了外衫,闻言道:“出去说吧。”
两人到火堆边上,她把事情讲了一遍。说到那“嚓嚓”的脚步声时,她注意到岑六抬了下头。
讲完,一时间没人说话。火堆“噼啪”一声爆响,她随手丢了根松枝进去。那油松枝条是沼泽边捡来的,还很潮湿,压得火光一暗,转瞬又明亮起来。
张灵均摸着一边的手臂,感觉鸡皮疙瘩还没消去。她问:“这里还会有别人进来吗?”
岑六也有点茫然。他同样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不知该去问谁:“没有。入口的机关哪怕在岑氏里,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且我开机关时,上面落着厚厚一层灰,至少十年没人动过了。”
“你刚才在外头看见什么了?”
“……紧挨着帐篷边上,有一双脚印,和我的差不多大,”说到这他看了她一眼,像是怕吓着她,“穿着鞋。”
不用他说,张灵均也清楚,那姿势绝对不是什么山中通灵老猿,分明就是个人。是人倒好了,她就怕那些精怪鬼魄。只是,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绞尽脑汁找解释:“那你说这条路能出山,会不会是有人从那边进来,一直走到了这里。”
岑六摇头:“姑且不说这条路没人走通过,当真是人,何至于如此鬼祟。”
此话不假。刚才那“人”的行为古怪极了,说它没有恶意吧,它藏头露尾、不请自来;说是要对他们不利吧,它又只是隔着帐篷“看”了眼张灵均。张灵均回想起当时帐篷布上那个人形和它伸长脖子的姿势,忍不住打个冷战。
沉默片刻,岑六说:“还有半个时辰才换班,我盯着呢。”
她摇头笑笑:“我也睡不着了,你歇着去吧,剩下的我守着。”
***
一炷香后,两人还坐在火堆边上,谁也没动。山底下冷极了,没坐一会张灵均就四肢冰凉,忍不住搓了搓手,伸出去烤火。
岑六给她让开一点位置,听见她说:“进门那个机关,做得真不赖。天下都知道岑氏铸剑一流,想不到这外八行里也有这等水平。”
他回想了一下:“是吗,我看着就是个普通机关,也不精巧。”
“机关销器,并非精巧方好,而要因地制宜。像进门那机关,目的只在封路不叫别人进来,因此一要沉重拦得住人,二要不露痕迹,这两条它都占了。此外,有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机关十来年没用过,开合之间仍顺滑流畅,没一点滞涩之声,更是难得。制这机关的人,心思细腻周全,且不骄不躁,毫无匠气,江湖上实在少见。不知是何人所设?”
岑六顿了顿:“岑骊小姐。”
这却是老熟人了。张灵均一愣,笑了:“我倒没听说过岑小姐精于此道。”
她态度如此坦然,叫岑六多看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一扬眉:“怎么?觉得我跟你们小姐有仇,提到她应该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这话说得,岑六掌不住微微一笑:“那也不至于。”
张灵均道:“我拿钱办事,她要揪出来幕后黑手,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
她挺想得开。岑六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柴,听她说:“对了,手伸出来,给你解个毒。”
岑六一怔:“下午刚解过,不是十二个时辰吗?”
张灵均不耐烦道:“哪那么多废话,给你多续几个时辰你还不乐意了?”
他只好伸出手去,她又说:“闭眼。”
之前也没这步骤啊。但手都递出去了,岑六干脆心一横,把眼也闭上。手心里贴上一个冰凉的东西,他忍住缩手的冲动,片刻后,指尖一痛,张灵均的声音:“好了。”
睁开眼,张灵均正扎起那只陶罐的口。他捻了捻手指尖:“这跟上次解毒感觉不一样啊。张姑娘不会又给我多下了一道吧?”
张灵均觑了他一眼:“你倒是有闲心注意这些。放心,哪有那么多蛊虫给我挥霍。”
岑六确实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也就轻轻放过,转而问:“张姑娘于此道十分精熟?”
苗蛊刻毒,擅使的多是年长女人。她一个年轻女子,却随身带蛊,不免令人好奇。
张灵均答得随意:“精熟谈不上,学来防身而已。”
“江湖上说张姑娘刀法一流,还不够防身吗?”
张灵均诧道:“江湖上还有我的名号?”
岑六心虚地撇开头,又转回来——胡北也是江湖的一分子嘛。谁说不算呢?
张灵均也不深究,说:“江湖人,自然是以武为上,十八般兵器之外,暗器机关已是落了下乘,巫蛊下毒更是不入流的玩意儿了——这么想的不只是你。然行走江湖,只要是存心正,手段为何要分高下?”
岑六笑笑:“我也没这意思。不过我有位旧友,于剑道亦执。他若在这里,想必要与你争论一番了。”
张灵均反倒默然片刻,说:“争论也不至于……习武之人既入此门,虽不是人人都有沈青涯、岑百川那般天赋,五十年付与手中刀剑也算不负此身。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常□□,哪里有我想,就能事事顺遂的道理呢?”
她说话时虽然含笑,意思却十分寥落。两人各自触动心事,竟同时轻轻一叹。
张灵均拿手背推了他一把:“行了,你睡去吧。”
他确认了一下:“你在这没事吧?”
她将刀在手中滴溜溜一转:“能有什么事。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
这话没成真,一夜无事。次日起来,张灵均看着颇为懊恼,不知是因为昨晚被吓得大失风度,还是因为没机会“砍一双”,连带着她打招呼的口气也不太平和:“今天怎么走?”
“用脚走啊,不然呢?”
张灵均直被他气笑了。他这才正色说:“今天没什么要紧的,你看地图,我们走快些今晚能到河谷。不过张姑娘,接下来的路一程比一程凶险,走到这儿也没法再回头。你万万不能像昨天那样自作主张了,否则,你跟我都得交代在这里。”
张灵均说:“我知道了。”
岑六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她讽刺的准备,闻言不由意外。她看看他,笑道:“好赖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不像有些人,帮了他反手就给你一刀。”
果然还是要刺他一句才舒服。他想解释一下,但白影那件事过了好几天,当时不说现在专门提一句显得怪小气的,只好忍气吞声道:“那就好。”
当时怎么就没想着解释一下呢?
***
他说得果然不错。一上午张灵均直走到恍惚,睁眼闭眼,眼前闪动的全是狭窄逼仄的山洞。受昨夜那事的影响,她总觉得余光还瞄见第三个影子跟在他们后面,猛回转头,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石头罢了。
总这么一惊一乍地绷着神经,任谁也受不了。是故油灯真照见东西时,她反而没反应过来,又往前走了两步。岑六也看见了,火把移过去,山根底下黑乎乎的一团庞然巨物,和周遭灰白的石头格格不入。
光太暗,那东西一动不动,看着也没什么威胁。她大着胆子往前一凑,油灯还没打上,先掩着鼻子倒退三步。岑六本想拉住她,见她如此,虽然还没看清是什么,也跟着退开,问:“怎么了?”
她拿手扇风:“这也太难闻了,刚死没多久吧,”又仰头看上面,“是头死牛,估计是这上头通着山缝,失足掉下来摔死的。”
岑六把火把往上一举,静了会儿,果然隐隐有风吹来,但微弱极了,区分不出来处。张灵均仰得头都酸了,只听他说:“没戏,这儿太高了爬不出去,而且风向多变,也没法指引方向。”
她叹了口气。果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就解决。不过,来都来了。
岑六就看着她往一边走,走出去一二十丈,那牛看不见也闻不见了,她把包袱打开,馍掏出来,一边掰,一边念叨:“可惜了,要是早几天,还能烤个牛肉吃。”
……岑六竟然接不上话。
***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乏善可陈,张灵均连灌了三大口水,才把最后一口馍从嗓子眼里顺下去。岑六跟她打了声招呼,去别处小解。她也有此意,打算等他回来再去。
过了一会儿,火把的光从石头后面转出来,往回走,走到半途,在那倒霉野牛的尸首旁边停了片刻,才重新回来。
她也没在意,看岑六走到近前,把包袱往他手上一交,急着就要过去。谁知岑六将她轻轻一拉,说:“你看刚才那牛的姿势是什么样的?”
她愣了下,才注意到他神色有些不对,回想一番,道:“是侧躺着的,因为一眼就能看出脊骨摔折了。”
岑六道:“那它现在怎么伏在地上?”
他口气轻飘飘的,张灵均却听得背后一凉,忍不住转头去看。那牛尸的位置离他们所站的地方有四五丈,自然看不清晰,只是那模糊的影子,好像确实有所改变。
两人都不是得过且过的性子,真要是动了,放着不管必成隐患,就算是看错了也得搞明白求个心安,当下对视一眼,各自拔出兵刃来,一左一右举着火过去。
走到三丈之外,已能看清牛尸,的确是伏着身体,四蹄曲起趴在地上,扭曲的脊柱拗成一个古怪的角度。
张灵均忍不住眨了眨眼。她清楚记得之前是横倒的。岑六猫下腰,摸了块石头丢出去,打在牛尸腰腹之间。那尸首簌簌一颤,方才只是隐约闻到的臭味冲鼻而来。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动静。岑六压低声音:“都这个味了,肯定死了没错。”
但这头死牛,又怎么会换了个姿势的呢?
野牛不回答。
岑六晃了晃火把,直起身:“死尸腹中胀气无可排出,推得尸体移动,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
胀气正好胀成这个姿势,未免也太巧了些。张灵均刚想说话,突然听见牛尸上传来动静。
一种令人牙酸的、锐器擦过血肉的动静。
她看到岑六瞳仁颤了颤,心知现在自己的表情一定比他更可怕。两人同时扭头看去,野牛脊柱断折凹陷,肌肉腐烂溶解、恶臭扑鼻,死得不能再死。
死得不能再死的野牛拱起背脊,摇摇欲坠地、迟缓地站了起来。
那动静还在继续。
牛背上的皮肤古怪地凸起一块,随着它起身的动作越来越明显,终于“扑哧”一声,断成两截的脊骨扎穿了牛皮,在火把照耀下,发着森森的白光。
两人都愣了。张灵均颤声问:“你看见了吗?”
岑六伸手,把她往后虚虚一拦,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都看见,总不能是幻觉。难道这山底下真有什么力量,生死人肉白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张灵均的眼神黏在牛尸身上,一眨也不敢眨,生怕眨个眼,一张腐烂的牛脸就凑到眼前来了。
转眼之间,牛尸已站直了,腐臭的尸水顺着它的四肢流下,不多时,便将地面打湿了一片。它颈项抽动,似是还想转过头来,但尸身强直,骨节噼啪作响之下,只拧过来一半,空洞的眼窝默然盯着这边。
便在这时,张灵均忽然听见极轻的两声响动,正从牛尸那边传来。
虽然来自同一个方向,但这声音和腐尸起身的声音十分不同,一听就听得出。这响动非常熟悉,她稍一回想,大怒道:“装神弄鬼,出来!”说着,扬手就把手中火把掷向牛尸。
这声音,和昨夜惊醒她的那脚步声一模一样!吓她一回不够,还来?
她扔得不准,火把擦过尸首,落进地上的尸水里,一忽儿就灭了。但两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在那一亮之间,的确是有个黑乎乎的人形站在死牛背后,垂着头,一动不动。
那姿势太奇怪了,人的头几乎垂到胸前,活人只怕做不出来。
不知何处一阵阴风起,岑六手中火把一阵颤抖,骤然一亮,然后灭了。
最后一眼,张灵均看见,那个“人”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