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他的美人计》童婳

3、掌妖司驻人界小处长

　　跟一个青春期男生住一起，比宫翡料想的麻烦一些。

　　首先，他的数学差到令人发指，导致买东西从不看价格。

　　其次，他做事总是随心所欲，还不遵守正常作息。他说就像宫翡“随缘修行，”他要“随缘睡觉”。

　　然后，两人衣食住行都不对付。宫翡虽只是一介居士，但她是老母观德高望重的静毓观主唯一的弟子，年龄不大，辈分很高，聪慧灵韵，辨经顺道无不服众。她承担了给来道观静修的人士上课讲学的任务。如今虽不在道观，但她每天读经诵典，按时参与线上研讨会。

　　曾经她的线上会议安静和缓，充满社会主义道教知识的芬芳，而现在——

　　“宫居士，你那边地震了？啊，打游戏啊……”

　　“刚刚开门问你吃不吃薯片的是谁？听着像男的？”

　　“好像你的烟雾报警器响了。”

　　“宫居士，你怎么在看一年级加减法试卷？第一题就错了。”

　　道法认为万物都有存在之理。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所以宫翡每天告诫自己莫生气，这都是磨炼。

　　晚上，从超市购物回来，宫翡再次重申同居守则。

　　“第六，不管是洗手间还是卧室，只要门关着，你就必须先敲门再开门。”

　　“嗯。”白泽咬了口冰棍，冰块在他嘴里咯吱碎裂。

　　“第七，衣服分开洗。你只管自己的就行。不要碰我的衣服。晾衣服收衣服都不行。”

　　白泽觉得无所谓，“反正挂阳台上都会看到啊。”他清楚她在介意什么。

　　宫翡缓缓地呼吸。记住，磨炼，都是磨炼。她继续微笑，“那你就闭上眼睛。”

　　白泽很配合地闭上眼睛，“这样吗？”他一手拿着绿豆冰棍儿，一手拎着满当当的购物袋，就算闭眼也能走直线。越熟悉，他话也越多，偶尔露出一些少年心性。

　　“对。”宫翡点头，一腔愠气无奈平复。

　　白泽继续悠闲吃冰棍，“爸如果烦我，就叫我自己去玩。”他叫爸叫得非常顺口，倒不是以前就这么喊，反而是宫父对他毕恭毕敬，就算发火也非常委婉——“您想不想玩泥巴？如果想的话，我就帮您挖点。或者您想摸鱼吗？我立马送您去河边。没关系，我不穿鞋子也可以，咱现在就出发。”而现在……反正以后他要跟宫翡结婚，那么叫爸也理所当然。

　　宫翡瞧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她从没问过白泽跟蔡青平的相处细节，但看出他俩关系不错。

　　夏夜闷热，路边某家店的电视声传来。“据专家分析，我国雨带已北移越过秦岭。塔克拉玛干沙漠迎来千年罕见的洪水，淹没三百平方公里——”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惊雷。连日干旱后，暴雨即将来临。宫翡拉拉白泽的袖子，“要下雨了，我们抄近道回家。”

　　他们走进一条名叫琥珀巷的无人小街。路灯竟是声控，时亮时暗。闪电照亮的半边天空里有五只小鸟飞速掠过。

　　白泽突然顿住脚步，盯着前方黑暗，“你怕血吗？”

　　宫翡正随着脚步默念庄子的《南华真经》，一时没反应过来。

　　“换你闭上眼睛。”白泽迎风而立，没有回头。

　　“你——”宫翡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就见白泽闪身冲进前方黑暗。他悄无声息，因此路灯也没亮。几乎同时狂风大作，惊雷震耳欲聋——这并非从天边传来，而就在眼前黑暗当中。

　　狂风吹得宫翡差点离地，她看到那黑影不断变换，化作一张巨大的人类侧脸轮廓，似痛苦又似愤怒，咆哮着发出阵阵雷鸣。

　　一道闪电直劈那张诡异的人脸。宫翡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缓了几秒才看清路灯其实都亮着，是那巨物黑影挡住灯光。

　　豆大的雨点突然打下来，空气里腾起水汽。在这缭绕雾水里，白泽站在靠近宫翡这端，他几米之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而另一边黑雾如同章鱼一般用触角撑地，爬向小巷墙顶。

　　路灯下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出头，长相普通，梳着大背头，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配藏青色小翻领夹克，胳膊下夹着公文包。

　　“我再重申一遍，严禁在人间当街斗殴——回去记得交罚款！”男人朝着那黑影喊。

　　宫翡直勾勾盯着那个男人，慢慢回神。她知道自己应该骇然大愕，但是眼下那个淋得跟落汤鸡一样的中年公务员实在太出戏，让她甚至觉得……滑稽。

　　白泽一脸无所谓，施施然地回来，伸手挡到她头顶，为她遮住雨水。他以为宫翡会害怕得昏倒，但显然她的接受能力更强。

　　厅里厅气的男人疾步走过来跟宫翡握手，“你好你好，不好意思让群众受惊了。”

　　宫翡一眨不眨盯着他，一字一句问：“你是谁？”

　　“鄙姓冯，叫冯伟，就是你这段时间电话短信微信都拉黑的那个。”他谦虚一笑，递上名片，“我是掌妖司驻人界办事处的处长。”

　　妖，这是宫翡只在古书上看到过的概念。

　　……

　　半个小时后，宫翡家。

　　宫翡和冯伟对桌而坐。她打量着对面的人，有点像隔壁卖保险的，也像政府办事大厅的，总之就不像妖怪。那么……他是何方神圣？

　　她先前不相信有妖怪，但如今知道这种异类的存在也并不奇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存在即合理。眼下一切不过是验证了古籍经典。这反倒让她欣喜，就像打开新世界，越发崇敬先人智慧。

　　而古书说，人类修道是为成仙。动植物成精，也是为了成仙。那人和妖实则是同路赶考生罢了。思虑及此，宫翡没有什么敌意。更何况她是道，天然就让妖怪忌惮，所以丝毫不怕。不过，她想了想，这大概是白泽一开始不肯跟她过来的原因。

　　白泽从房间出来，在她身边坐下。他叼着一个苹果，拿着一张小学一年级数学试卷以及一把算数用的小木棍儿。宫翡想把他支开去学习，但他的听话有选择性。

　　“正如我刚刚介绍的，我是妖届驻人间代表，负责处理妖在人间的冲突事件。”冯伟彬彬有礼地说。他进屋时观察了一遍，客厅没有法器。那如果宫翡发起失心疯来乱伤妖，他可以迅速脱逃。

　　“你认识他吗？”宫翡扭头问白泽。

　　“不认识。但我知道。”白泽说。花花五圣经常在人间捣乱，所以总被掌妖司找上门。此刻，花花五圣就在窗外探头探脑。

　　宫翡心里一沉。白泽间接承认自己不是人了。自己的继弟是妖怪，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但眼下重要的是确认冯伟身份。“冯先生，320加265等于多少？”

　　冯伟的脸上出现迟钝迷茫，“啊？”

　　“行了，你继续说。我相信你。”宫翡一挥手。不用再试探，这家伙绝对跟白泽一路。目前白泽做十以下的加减法还只有80%的正确率。

　　“那说正事。我一直尝试联系你，为的是两件事。”冯伟掏出一个首饰盒，“第一件事是在大兴安岭时白泽杀死一只黑熊精。他违反了未成年妖怪保护法。”

　　宫翡略微迟疑，她想起白泽的伤，便看了白泽一眼，又问冯伟，“什么意思？”

　　“黑熊刚刚修炼成妖，虽对人类来说很强大，但对妖来说相对弱小，所以法律规定有一定时限的保护期，禁止对这样的弱妖下手。”

　　白泽吃完苹果，往嘴里丢了一颗软糖，丝毫不在意冯伟的说法。

　　事已至此，宫翡几乎想也不想就明白来由，“可它杀死了我父亲。”一定是这样，白泽才会动手。

　　“哦……其实那只妖是以动物形态攻击你父亲的，所以没啥问题。”冯伟微笑，开始踢皮球。

　　“那它为什么要杀死我父亲？”宫翡立即追问。

　　“这就跟老虎伤人一样没理由。”冯伟歉疚一笑。妖伤人事件多了去，除非后果严重，妖届压根不管。

　　宫翡冷着脸，没有接话。

　　冯伟硬着头皮说下去，“今天找上门的那只黑雾怪，是为黑熊精复仇。”他看着白泽，“你们没有按照决斗流程上报，所以又违法了。”

　　他向宫翡解释，“在妖界，弱肉强食很常见，只要事先报备就完全合法。但是今天他俩都没报备——我已经向黑雾怪下罚单。至于白泽你，参与两次违法斗殴，理应严惩，但你属于未成年妖。根据保护法，不会有罚单，但要有惩戒。”他打开首饰盒子，黑色天鹅绒垫子上趴着一只花纹壁虎。

　　白泽一见这壁虎就明白了，花花五圣也曾炫耀过它们的壁虎烙印。虽然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炫耀的。要教训就教训吧，反正没损失。他丢掉笔，将手腕伸到冯伟面前。

　　冯伟点头，满意白泽的配合。

　　宫翡眼睁睁看着那条壁虎摇头摆尾爬出来，径直在白泽手腕上绕了一圈，然后咬断尾巴，再回到盒子里趴下一动不动。而白泽手腕上那条尾巴弹跳几下，很快变得干枯扁平，直至像黑色纹身一样烙印在手腕内侧。

　　“两个月训诫，在此期间你的妖力会减弱。”冯伟将盒子收回包里，“到期，尾巴会自动掉落。”
　　“如果黑雾精再过来怎么办？”宫翡问。她担心白泽的安全。

　　“他要回去交罚款，整个流程下来得四五年。反正两个月内如果受到侵犯，壁虎尾巴会通知我们。但如果主动接下决斗，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冯伟环视对面俩人，“这件事，咱们四个人得保密。”在人间，大家都是“人”。

　　宫翡抿唇沉默，不得不提醒，“是三个人。”

　　冯伟摇摇头，眼神朝洗手间扫去。

　　宫翡愣怔数秒，诧异地走过去一把拉开门。蔡文强咕咚一声滚出来。

　　“你忘了敲门。”白泽提醒。

　　“啊，亲爱的堂妹！晚上好！”蔡文强爬起身，嬉皮笑脸地拍拍灰尘，小跑过去跟冯伟握手，“老板你好！”

　　偷听的一个小时，先是让蔡文强害怕得两腿筛糠，然后慢慢做好心理建设。他跟冯伟卖莲花的项目谈得还挺顺利。所以管他妖怪不妖怪的，又没害着他蔡文强。只要有钱，别说是跟妖怪打交道了，跟外星人结婚都可以。

　　“你怎么又在这儿？！”宫翡一把拽住堂哥的胳膊。她都换门锁密码了。

　　“我……用我自己的技术进来的。”

　　“我可是你妹妹。”

　　“对，所以进你家才更方便。”蔡文强转身冲着冯伟热情地笑，“兰城的绿豆糕非常有名，您尝尝。”他边说边把一碟绿豆糕塞进冯伟怀里。

　　冯伟腾出一只手拍拍蔡文强的肩膀，邀请他坐下，“宫女士你也坐。别叫我老板，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妖界公务员而已，向来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他清清嗓子，“接下来，就说第二件事。”

　　“莲花。”白泽漫不经心地说。

　　宫翡坐下来，扫了一眼白泽的试卷。老半天了，他才写出一道题：12+3=123。宫翡一时如鲠在喉，默念《庄子》宽慰自己，他起码知道三个苹果加两个苹果等于五个苹果，这已经算有进步。

　　“宫女士，这件事情你一定要认真听我说完。”冯伟恳切地提醒，“蔡先生那些莲子是三千年前的果实。通常来说，人类不可能将它复活。可你做到了。这就是问题——莲子里藏有它曾经主人的呼吸。换言之，你唤醒了它的主人。”

　　宫翡听他讲话仿佛是在听天方夜谭。这怎么可能？

　　蔡文强震惊地啧啧两声，殷勤地倒茶，“这么说，莲花价格再商量下？一百万太少了。毕竟咱培育出三千年的老古董很费劲。”

　　宫翡瞬间明白了堂哥为什么总是关注她的莲花，立即挑眉质问，“谁许你卖我的莲花？”

　　“妹妹，咱两可以三七——四六分？我六你四。”

　　“既然跟宫女士联系上，那我就不必买莲花了。”冯伟打断蔡文强。

　　蔡文强脸上的笑容僵住，心再次稀碎，梦想中的一百万又飞走了。

　　“莲花的主人是谁？”白泽将话题拉回来。

　　“上古妖兽，强大阴戾，狠毒善杀。对于妖与人两界来说它都是威胁。”冯伟认真看向宫翡，“我需要您的帮忙。”

　　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

　　蔡文强刷地起身将绿豆糕夺回来，“那我们帮不了忙啊。首先咱也不是妖怪。其次没有买卖，就不谈人情了。您走好啊，不送！”

　　冯伟尴尬地抽纸巾擦手，言辞恳切，“我们十分希望能跟宫女士合作将妖兽拿下，解铃还须系铃人！”

　　宫翡凝神细思，抬头盯着冯伟，“这只是你一方言词而已，我如何相信你没胡诌？”

　　“证据就是天气！”冯伟挣脱蔡文强拖他的手。

　　“天气？”蔡文强望向窗外月色。天气挺好啊。

　　“你的莲花盛放一月有余，我想问，这一个月的天气如何？”冯伟紧紧看着她，一口气说完，“连日极端高温，北方旱地天天暴雨，南方湿地连连干旱。这都是因为那头上古妖兽。它在尝试——”冯伟顿了一下，“重返大唐。”

　　“什么意思？”宫翡脸色一变。

　　“它要让气候返回唐代，那时中原湿热，大部分地区高温波动或处于混沌状态。那是上古妖兽能存活的最后时代。我们有理由怀疑，如果气候回到唐朝，山河易势，它便能唤醒所有沉睡的上古妖魂。到时便不是一只妖兽的问题，而是无数只。不光妖界会面临浩劫，人类世界也不会存在。”

　　“当然人类认为温室效应导致气候变化，你也可以这么想。”冯伟难掩眼中沧桑，“但我说的才是原因。还记得几年前北上的野象群吗？气候本就在慢慢升高。相信我，它们肯定还会尝试继续北上。毕竟在唐朝，它们就生活在河南，‘豫’的称呼才这么出现。”

　　“唤醒莲子，催化时运，是你的宿命。眼下天时地利人和，而历史选中了你——所以你有一个选择，是现在为了天下苍生站出来，还是等到重返大唐的那一刻任世界毁灭？宫居士三思！”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客厅回荡，伴随时钟清晰的滴答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宫翡默然半晌，终于抬眸定定望着他，“我会认真考虑。”

　　窗外的花花五圣原本在叽叽喳喳，听到“居士”两字顿时安静。它们终于意识到白泽的老婆竟然修道，这就意味着她可能会杀妖。

　　白泽是妖。

　　客厅内，白泽垂眸看着桌面花纹，兀自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