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我是王》路苔生

3、米晓晓（流浪的人）

　　三米晓晓
　　1
　　小时候，我住在乡下的姑妈家里，姑妈年纪已经很大了，她有三个儿子，只有小表哥的年纪与我最接近。
　　我去世的父亲是姑妈唯一的弟弟，两个人相差了三十岁，据说奶奶十五岁嫁给了爷爷，十六岁生下姑妈，之后又生了六个儿女，都早夭了，她四十六岁时才生下我父亲。父亲是爷爷的遗腹子。
　　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有着传奇色彩的一生。她的母亲是个烟花女子，后来从良做了一位富商的小妾，再后来就有了奶奶。但是她活得不快乐，死得也不平安。奶奶继承了她母亲的美丽，也得到了父亲的宠爱，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凭着她的颖慧出落成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后来，因为战争，一家人迁到北方，奶奶认识了爷爷，一个穷困的没上过学的年轻人，奶奶竟然执意嫁给他。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家中再没有爱她的人，大妈和哥哥们也没留她，她没带走一丝一毫财产就嫁给了爷爷。
　　爷爷虽然穷，却有一个庞大的家庭族系，往日的千金小姐竟然就那么不声不响任劳任怨地做起了穷人家的媳妇，种地、缝衣、喂猪、做饭……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一双手就这样一天比一天粗糙了。她的脸上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笑容。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爷爷，连爷爷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婚姻有没有给她带来过快乐。她的心事，谁也不知道。
　　几十年过去了，家庭的摩擦、政治的动荡、儿女的早夭，什么都没能让这个坚强的女人低下头来，她一直都是那么勤劳、那么有尊严，始终冷静地对待每一件事。
　　姑妈是奶奶的掌上明珠，姑妈固执倔强的个性也是遗传自奶奶。
　　奶奶今年八十六岁了，一个人生活在南方，她不但不愿和孙子们一起生活，而且还一个人住在遥远的江西小镇上。她一辈子都不依靠别人。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两岁。
　　从两岁开始我就住在姑妈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着小表哥叫姑妈作“妈”，当我知道我的妈妈另有其人时，着实惊讶了好一阵子。
　　我回到妈妈身边已经四年了，姑妈也已经去世四年了，是骨癌。
　　大表哥说过，要让我一直留在他们身边，他说晓晓是要从我们家里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的。不过，妈妈还是把我接回来了。
　　现在，大表哥是某地空军基地的司令员，他的儿子也已经大学毕业了；二表哥去了美国，他说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国外再好也是异国他乡，他还是会回来的；而小表哥在姑妈去世后就出发做一个流浪的人。
　　我很想他们，很想。
　　落榜之后，大表哥和二表哥都来过电话，问我要不要去他们那里。
　　我说不。当我那么说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好像很欣慰的样子。
　　妈妈其实很可怜。我觉得。
　　2
　　今天发生了一件令大家对米晓晓瞩目起来的事。
　　头几天焦侠就说他在街上遇见了一位流浪歌手，吉它弹得出神入化，歌唱得棒极了，极具个性。焦侠一向爱夸张，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在上午第二节课课间，韩襄跑了进来，很兴奋地叫：“快看！快看！焦侠说的那个人来咱们学校了！”“呼啦”一下，教室里的同学有一半都涌到了窗前向操场张望，还有一半干脆下楼去看。
　　高三（5 ）班在三楼，操场上的景物看得很清楚，但人的样子就不是那么容易分辨了。
　　米晓晓就坐在窗边，她向下看了一眼，一个很高很瘦的年轻人背着吉它站在下面，他的服装是很普通的牛仔，但因为被他割了几个小洞，因为洗磨得泛白了，甚至仅仅因为他穿着的方式，而与众不同起来。
　　他的头发长到盖住眼睛了，看不清脸。
　　焦侠正在和他说话，一会儿两个人就向楼里走来。
　　“米晓晓，”焦侠站在门口喊，“有人找。”米晓晓怔了怔，突然知道那是谁了，她急忙跑了出去，一下投进那个流浪歌手的怀里，哽咽着叫：“小表哥。”小表哥温柔地拍拍她的背。
　　班里的同学不知道米晓晓和这个流浪歌手是什么关系，见他们如此亲密，都很惊讶。
　　韩襄说：“ 咦，原来他们认识。”沈微灵说：“长得蛮帅的。”韩襄说：“晓晓的交际蛮广的嘛。”沈微灵说：“比不上你，三教九流还得加上地上的蚂蚁。”韩襄打了她一下，叫她：“蚂蚁。”沈微灵叫她：“臭虫。”两个人笑开了。
　　3
　　想不到小表哥又流浪回来了，他的怀抱还是那么熟悉的温暖，只是人又瘦得多了。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很脏，空气很污浊，这三年来，他住的都是这种地方吗？我有点心酸。
　　小表哥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高高的眉骨，笔直的鼻梁，弧度优美的嘴唇。我很喜欢留意别人的嘴唇的形状，很能显示出一个人的个性。
　　比如，小表哥的唇线很柔和，但唇角显得有棱角些，就像他为人很温柔，但内心也很固执一样。再比如，PK的上唇中间略微突出来一块，就像婴儿在哺乳期的唇形，这使他的唇常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轻抿着，像个有点负气的小孩，一如他为人单纯又执著。再比如，沈微灵的唇很薄，下唇唇线不是那么鲜明，倒仿佛显示着她个性中散漫不经心的一面，还有深深隐藏起的冷漠。再比如……
　　小表哥发现我在走神，就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好像我仍是那个赖在姑妈膝边和他抢着让姑妈抱的小女孩一样。
　　我的手指沿着小表哥瘦硬的肩胛骨划动，男人有一身硬骨头才叫男人，姑妈总这么说，所以她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骨气，姑妈这辈子最骄傲的就该是他们了吧。
　　小表哥随意地拨弄着那把旧吉它，给我讲这三年来他的经历。这次他回来只是因为听说我落榜，所以来看望我，他还要继续流浪的。
　　我忽然兴起一个念头，说：“小表哥，我跟你一起去流浪好不好？”
　　小表哥轻轻叹了口气，问：“为什么呢？”
　　我忽然很失望，他不该问为什么的。他应该知道为什么的。他从前都不问为什么的。
　　“为什么呢？”小表哥问，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动琴弦，弦上有暗红色的他的血迹。“你想摆脱束缚，想寻找一个平静的生活方式吗？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活很麻烦，很疲惫？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而活。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是吗？”
　　我有点泄气。
　　“是的，我一直不想过太繁琐的日子，我的生活只要简单平凡就好。我想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或乡村，有一份可以养活我自己的工作，不惊不喜没有波澜地过一辈子。我不要成什么名立什么业，也不要有多少人注意我记住我，我希望自己生如春花死如秋叶，自然平淡又无声无息。我想安安静静地看书、听音乐、散步、看天上的云走路，我想在想睡的时候睡。我想如果非得有一个家庭不可的话，那么也许我会和PK结婚，也许还会养个小孩，不要求他像我，他也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晓晓，你还是那么理想化。这样的生活不是流浪所能找到的。流浪并不美好，除非你有一颗坚强得抗得住任何打击的心，流浪的生活中会遇到许多人性中不光彩的一面，必须得有一双明澈的眼睛去寻找单调又不美丽的生活中细微的不平凡，否则，再柔软的心灵也会干涩。我希望自己在流浪中仍然活得真实、快乐，我还没完全做到呢。晓晓。”
　　小表哥的眼神有点茫然，但是笑得很倔强。
　　4
　　流浪歌手继续他的漂泊，像一颗找不到可以依存的土地的种子。
　　关于他的传说在高三（5）班流传得离奇古怪。
　　因为流浪歌手的吉它弹得很酷，因为他长得很帅，因为他来去匆匆，因为他的身世很神秘，因为……他是一个流浪的人，一个很符合这些羁绊在校园内空有一颗想要高飞的心的少年们的梦想，所以，高三（5）的学生几乎崇拜起他来。
　　米晓晓也受到了同学的瞩目，甚至是被一些女生小小地嫉妒着。
　　因为她认识那个流浪歌手。
　　而她，又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