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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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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雪停了。
雪地里托着爆竹红色的碎屑,楼下玩耍的孩童大多归家,留几个玩心大的,在雪地里堆小人。
好冷,天好黑。被雪洗涤过的天,纯黑,一丝光也看不到。
他打算从居民楼后边绕出去,那里有矮墙,翻|墙出去是哪,就不知道了。
楼后有一堆灰烬,路旁飘着两三张烧过的碎纸,白鲸捡起一张来看,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他的数学试卷。
原来白鸿那小子搁这烧试卷呢。
这是有什么样的心理,才能做出这么恶心的事。
已经烧了,抢救不回来了。白鲸揉了把脸,捂着眼睛叹了口气。
作业没了,手机也坏了。
要不要哭一下呢?
说实话,好想哭啊。
“操。”白鲸一拳抡在树干上,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树疼不疼他不知道,手倒是疼得厉害。
擦出血来了。
树枝晃动,抖下三四片带着雪的枯叶。墙角有风灌进来,白鲸忍不住缩起脖子,恨不得整张脸都埋在围巾里。
双手撑在墙头,双腿一蹬一跨,白鲸轻轻松松翻出去。落脚在一片松软的雪地,这里无灯,摸着光秃秃的树干前行。身后老式居民楼透露出的光亮,并不能给他照很远的路。
再往前走时,已听不到小孩玩耍的嬉笑,以及老爸,白倾,还有伯母的喊声。
心一横,他咬着牙,继续朝前走。
几束烟火蹿上空,黑夜还未反应,头顶就炸开了绚烂的花。
四周明亮起来,白鲸看清了脚下的玫瑰园。
江陵坐着小叔的五菱宏光从五公里外的镇上颠簸回来。他嚷着奶奶要吃馒头,奶奶让他自己滚去买材料。
颠了一路,屁股疼。江陵回去就往沙发上一倒,结果又被七八岁的堂弟堂妹拉去放鞭炮。他蹲在门槛捧着热乎的烤土豆吃得欢,然后就被最小的只有四岁的妹妹抢去剩下的一半。
“小家伙脸这么花啊,你去玩土来么。”江陵拉着妹妹到灶台旁,倒了些热水在盆里,给她擦脸。
奶奶端着盆刚刚揉好的面团走进来,江陵就用老家方言和她聊天。奶奶让他好好带着弟弟妹妹,他可是他们的学习榜样。
“晓得了晓得了,弟弟妹妹也很乖嘛是不是。”江陵一边打趣一边把妹妹的小花脸洗干净,然后拉着她出去玩,并告诉她不能趴地上滚。
放炮的队伍已经不需要他了,江陵终于可以好好躺在沙发上。电视里的春晚正在表演节目,江陵一边吃糖一边看,不知不觉就剥了大半个垃圾桶的糖纸。
好无聊。还有十来分钟就跨年,给白鲸打电话唠嗑一下吧。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对面接电话的人却不是白鲸,是一个陌生而成熟的男声:“你就是......江陵?”
江陵嘴角抽动,立刻从沙发上坐直。“我是江陵,请问您是?”
“我是白鲸的爸爸。”
嘶。江陵倒吸一口气,还好没一接通电话就喊白鲸小宝贝。
“噢叔叔您好,我就是想和白鲸唠嗑来着,我我我......”
“江陵同学。”
“啊,我在呢叔叔。”
白鲸爸爸那边沉默了会儿,把江陵的心提得比奶奶家房梁还高。
白鲸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大过年的,为什么电话那头非常安静无人言语?
“首先,叔叔感到很抱歉,擅自查看小鲸的通讯录。其次,小鲸他,出了些意外。”
江陵脊背挺直,一股电流从尾椎骨蹿向天灵盖,他一时间不知道重点应该是白鲸爸爸在通讯录看到了什么,还是白鲸出了什么意外。
冷静,估计是白鲸出了意外,白鲸爸爸才查看了白鲸的通讯录。
“叔叔,请问白鲸怎么了?他,他在您旁边吗?他......”
“江陵同学,叔叔没有恶意,叔叔就先问一下,你和小鲸是什么关系?”
江陵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直接被白鲸爸爸问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尴尬和羞耻不亚于亲了白鲸一口后被人家家长发现。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白鲸爸爸叹了口气,指尖捏着眉心,很疲惫,“你说,叔叔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有,我不会和别人说。”
江陵沉默。白鲸很少向他提起他的爸爸,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什么叫做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是已经猜出了他们的关系,等着自己去承认吗?
“叔叔,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和白鲸是同桌,平时聊得来,常联系。我们,我们也就是同学关系而已。”
说谎会咬舌头,江陵这算是信了这句话。他起身离开客厅,外头小孩吵闹,只得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门,拉窗帘,此刻,他只听到电话里头的声音。
“江陵同学,你不必隐瞒。从小鲸上初中之后,我就一直知道他是同性恋。”
闻言,江陵躺在床上,两眼放空。他知道自己和白鲸的性质不一样。自己是因为恰好喜欢的人是个男生,而白鲸一直是喜欢男生。林雾华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白鲸爸爸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语气却没有一丝抱怨和谩骂,平静如水,这才是江陵意料之外的。
那意思就是,他和白鲸是恋人的关系,叔叔是不会埋怨的。
“江陵同学,我想小鲸对你很依赖吧。他的电话卡里没几个联系人,和你通话的时长,是我和他一年的通话总时长。现在小鲸出了意外,你若能看到他,请好好安慰他,好吗?”
平缓又柔和的声线,江陵突然发现,这父子俩的声音太像了。
“白鲸他怎么了?”
白鲸怎么了,才是他的关注点。大过年的,怎么就出了意外,饭前不是还好好的打电话吗?
“他和他伯父闹了矛盾,手机被摔,就赌气离家。现在我们找不到他,更联系不上。我不知道他在哪,更不知道会不会出事。他的姐姐还在找他,我回来捡了他的手机卡,然后就是你打电话过来了。”
手机没有开免提,江陵却觉得,这一番话中如大吕。
他听到了一个父亲的无奈与自责。
他听到了自己狂热的心跳。
手心在出汗,胸口很沉闷。黑暗无光的房间内,如有一座磐石压在头顶,四肢麻木,呼吸沉重。
白鲸离家出走。
“我们找不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
......
白鲸会在哪?
江陵闭上眼睛,努力压制心口的烦躁和眼眶的泪水。电话没有挂断,显然,白鲸爸爸已将希望寄托到他的身上。
若此刻是在城里,江陵会不顾一切地出门寻找白鲸。可他与白鲸相隔千里,无能为力。
很心慌,却不知怎么做,这才是最痛苦的。
“白鲸,如果给你一个浪迹天涯的机会,你会第一时间去哪?”
初冬那会儿,太阳不骄不躁,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体育课留了很多时间来进行自由活动,江陵和班长几个打完球,直接从白鲸手里抢了水喝。
少年精力旺盛,打球时只穿短袖。江陵甚至把袖口撸到肩膀上,向白鲸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两个人坐在篮球场边缘,看其他人打球。江陵抛出这么一个问题,白鲸甚至不用思考,直接回答:“去一个开满玫瑰的地方。”
“可玫瑰不是天天开,要是这个时节,估计只剩刺儿了。”
“只剩刺它也是玫瑰。大不了我就在那守着,守到它开花。既然设定是浪迹天涯,那我想去哪,在哪待多久,都是无所谓的吧。”
江陵侧过头看着他,笑了。
“好啊,玫瑰浪漫。要是以后我找不到你了,我就往玫瑰的地方走。总有一座玫瑰园,能看到你的身影。”
白鲸笑骂着:“也就你这么中二才想出这么一个问题吧,还浪迹天涯呢。”
“拜托,山水路程远可是很酷的。你还不是回答了这个中二的问题吗,还笑我。”
“去你的。那你呢,如果是你,你会去哪?”
“我嘛,”江陵抬头看天,嘴角上扬,一副惬意姿态,“也没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但我可以每经过一个玫瑰花园,就摘一朵玫瑰,低头一嗅,都是你的味道。”
太阳渐暖矣,少年的言语撞在胸膛,叩在心房。
白鲸笑了。
“叔叔,到附近有玫瑰的地方看看吧,小心别让他被刺划破了手。”
白鲸是见不得血的,尤其是情绪崩溃的时候。
还有五分钟。
江陵举着手机倒计时。还有五分钟,他的白鲸就十八岁了。
本来他是想打电话给白鲸,准时给他送上生日祝福。这一筐话他可编辑了很久,准备富有感情地给白鲸说一遍。
可是,白鲸手机坏了,人也丢了。
他们不在一个城市,江陵什么也做不上。这是江陵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他现在只能缩在床尾,听着窗外闪动的喧闹,掐着时间,给白鲸发了微信。
“把所有的晦暗都留给过往,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我能允许自己的身体迎来风暴,大雪,和泥石流,也能允许,你的荒谬,你的错误。”
“我要像春天对待樱花树一样对待你。”
“我要像长冬守护蜡烛一般守护你。”
“撇开十七岁的难过和无助,从此往后以热爱相迎十八岁。所有想做的事都大胆去做,没有人会在乎,没有谁能够判定你的对错;就算有人在乎,他们也不算什么东西。”
“我说不出更多华美的语言与你同祝生辰,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指尖滑过屏幕,江陵看着这个发出去但可能会很久收不到回复的信息。良久,他丢开手机,把脸埋进手掌里。肩头耸动,指缝里流出自责而惭愧的泪水。
窗外夜空忽明忽暗,烟火带给黑夜短暂又美好的光亮。透过小纱窗帘照耀的光,一丝温度也没有。这个年,为什么过得这么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