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秒的距离》砂珥

9、停顿的距离

　　但，天不会真塌的，并且她应该扬起嘴角笑，特自傲的那种。她赢了不是吗？不搬家、不听凭摆布。
　　宁可之已经不是过去盲目迷恋那个男人的小女孩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从十字路口到租来的单室套步行大约七分来钟，这是上班赶公交需花的时间，精确到分，现在她以同样的步速往回走。
　　（去他的方启、走掉最好！）
　　上楼时鞋跟恨恨踩出刺耳的声音，拧动门锁的方式也很粗暴。倒是关门，"咯哒"轻轻的一下，整个人轻易融入没有自然光的幽暗客厅里。静默片刻，门内传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你哭了？”
　　不期然接到徐旗的电话，她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好好的干嘛哭。”
　　“你的声音……”
　　“是花啦，外面的栀子花味道太浓，害我鼻炎犯了。”
　　“我正好在附近，你晚饭吃了吗？”
　　『他想来』的潜台词再明白不过。抬头看镜子，眼圈是红的，右眼皮上浅褐色一点小痣格外扎眼。
　　“徐旗，你说我要不要把眼皮上的痣点掉？”
　　话筒里传来男人不明所以的“啊？”
　　“我还没吃饭。但是家里太乱你还是别来了，咱们约其他地方见吧。”
　　有时间等徐旗一层层探寻式循序询问下去，他们可能已经在街头碰面了。挂电话前，她咬着下唇补了句：“今晚可以给你答复。”

　　右眼皮上的痣是个败笔。宁可之羡慕广告里那些白净无瑕的脸。痣位于眉下，偏眉尾的地方。
　　『长在眼睛下面就好了，那就叫美人痣。』这是常有的想法。
　　四月春末是私立景海三十五年校庆的大日子，宁可之报名文娱表演落选，暗自拿被选中的同学和自己比，认定是痣害的。
　　这回她没在叔叔跟前哭闹。实际上对小黑点的存在有了意识之后，都不想让方启看见自己，『那是污点』的想法越来越具象和动摇她。
　　周末到了见面日，她拜托同学去校门口转告叔叔，说她不舒服想在宿舍睡觉。结果传话的同学急急忙忙跑回来告诉她，她叔叔来了！
　　一听说她病了，他就冲进学校，也不知道对楼下舍监阿姨用了什么招，好像就边说话边笑着眨眨眼什么的，顺顺当当进了女生楼。
　　“不能说‘生病’，是‘不舒服’！”
　　此刻强调晚了，方启站在门口见她活蹦乱跳，忧心换成责备，因为她对他撒了谎。
　　当天，他找到老师请假，带她回家“看病”。
　　什么病？
　　撒谎的病。
　　宁可之怕极了。一颗丑陋的痣，外加谎言被戳穿，叔叔对她失望透了吧！一定是的！
　　她记得那一年的栀子花开得特别早，四月便飘出淡淡香气。
　　“你这孩子，就为这？”走在小区静谧的栀子花丛间，叔叔没好气地嗔她，并没有想象中震怒，声音是责备没错，但很柔和，“这颗痣很好。”
　　好？好在哪里？是指有福相么？看样子不像。
　　“骗人！为什么？”仰头和他脸对脸相望，男人不自然地滑开视线，眼底藏着她无法确定的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好在哪里呀！”赖着不走，虽然周围没人但也挺难看的，“今年生日礼物什么都不要，就要把痣去掉。”
　　“不行。”
　　“不行我就自己去！我们班有同学在点过－－”
　　“啾”突然被扳起脸，亲上右眼，“不许乱动它～”
　　“为什么……”
　　男人幽深的眸子半眯着，从未有过的专注和动容，要说第一次的怦然心动，就是在此刻，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是每次看见，就会很想吻它。”

　　“呐，会不会觉得看了很想亲？”宁可之隔着桌子指眼皮上微小的一点，对面的徐旗哑了半天，然后目光偏向一边。
　　这是个很暧昧的问题。
　　有时候小之的大胆言行让他很吃不消。寻思片刻他岔开话题：“你真打算把它点掉？”
　　“你会舍不得么？”
　　徐旗脸红：“我倒觉得眼皮上动手术很危险，还是别弄了。”
　　“不是手术，是－－”宁可之合上嘴巴。不会有人象叔叔那样的，徐旗不会，连她自己都不会。

　　当时，她闭上眼：“叔叔……”请求他再亲一下。
　　一个不抱希望的请求。
　　她紧张地不敢睁眼，充斥鼻腔的栀子花香成了脑中最鲜明的记忆。不知道等了多久，快撑不住打算放弃时，温柔的指尖触碰了她，她跟着发抖。
　　轻轻的，轻轻的。
　　象片羽毛停在眼皮上。
　　心悸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温暖的触碰刚离开，她勾住男人不舍地仰望。没发出任何声音，只在脑子里一念，懵懂的期待就被传递出去。
　　没人教她该怎么做，只是依顺来自男人的奇妙引力，昂起脸，踮起脚尖，尽可能靠近。
　　娇柔的吐息引来乌眸一阵颤动，叔叔嘴角的笑凝固了，笑纹很浅。他好像同时也被她吸引，静静的、深沉的注视没有太久便低下头轻覆上－－
　　被吻的是特别的地方，不是额头、不是脸颊、不是眼皮上让他有吻的冲动的地方。
　　这就是她的初吻。不长，味道很淡，却如酒般醉人。
　　软在他怀里，听着浓重的鼻息，还有唇齿间低喃“小之”，仿佛是很艰难才逸出的声音，象深深扎进什么里面似的，好听极了。
　　她努力回应，张口：“我喜欢你。”

　　要是回忆永远美好，她愿意一直沉浸在里面。宁可之紧紧闭起眼，再张开，对面坐着的是徐旗，一个正直、不多话的男人。有些方面他和叔叔很像。
　　叔叔平时也很静，不太说话，大部分时候是她滔滔不绝，献宝，讲学校里的点点滴滴。男人会微笑倾听，可能同时还会在做她想吃的烤饼干。她喜欢看见叔叔用闭一下眼表示“听见了”“明白”这样子，还有……
　　摇摇头，不能再想下去！
　　“怎么了？”徐旗一动不动坐着，担心藏在眼底，一眼看不出来。
　　“关于你要的答复。”她深吸一口气，坐端正。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

　　雨渐渐转小，方启坐在车内蹙眉。他又返回来了，深知此举无异于又一次纵容了小之的任性，但他想他可以不妥协，可以强迫带走她。犹豫之际，赫然看见小之和一个年轻男人并肩走来－－徐旗，他认识的，也早知道他在这座城市。
　　不管是震惊还是妒忌，他不得不承认小之和徐旗站在一起很般配，至少都是年轻人，光这点就剥夺了他突然登场的自信。
　　不，他还是很生气。瞪着两人，连徐旗手里的伞都看不顺眼！暗骂：没品位。
　　他们在租屋楼下停住，稍微让他放心的是徐旗没跟上去，他冲小之挥挥手，小之报以浅笑。直到她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徐旗才转身缓缓走开。
　　方启想起小之前不久刚说过，她和徐旗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撒谎！
　　虽不信，但一股怒气促使他发动车身追上徐旗，靠近时降下车窗，一脸挑衅。
　　徐旗认出他时的吃惊叫方启很满足，但很快年轻男子大大方方颔首：“好久不见。”语调中有戏谑。
　　不由想起几年前还是少年的徐旗曾用鄙夷的眼神盯着自己，好像预知到他即将犯下的罪。
　　方启脸色暗沉：“不久，四年而已。你好像长高了。”
　　长辈的语气，多少让年轻的那个有了丝狼狈，徐旗别过头。
　　可是方启没有得到胜利，临近拐角，男子用很清晰的吐词问他：“要是我和小之结婚，你能当我们的证婚人么？毕竟你是她唯一的叔叔。”
　　不用特别强调“叔叔”二字，方启的世界已经在这段话出现的期间冻结。
　　“只有你有资格在红地毯上把亲手把她交给我。”
　　徐旗说的是婚礼仪式，但“亲手把她交给我”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她是我的！！！”
　　四年前、甚至更久一点，这样的话方启绝不能说出口，但现在可以了。
　　“你伤她还不够吗？”徐旗的声调也微微提高，但不是大喊，他完全不激动，冷静地可疑，“方叔叔，”他说，“小之还是跟着我更合适。”然后拐向步行道另一头。没有品位的伞和它的主人一起，逐渐消失在迷蒙如烟的细雨中。
　　所谓“更合适”是指－－年龄差距？
　　方启有种绕进某个循环出不去的感觉。
　　要知道，曾经，就是在他顾忌两人的年龄差的那段日子里，小之总以诱惑他为乐似的，突然把温湿的嘴唇压在他嘴上，不时用涣散的眼神看他，愈发起伏有致的身体更是爱贴着他，那时的小之就是一朵迫不及待想要绽放的花，并且很明确、不加掩饰想经他的手绽放。这些他统统必须忍耐，不可越过雷池半步。
　　人们说，年纪越大，差距越看不出。现在小之成年了，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时，反而被提醒他们之间存在年龄差，整整十五年。
　　冷笑？苦笑？不知该选何种表情平复自己。

　　有人形容雨如银针，划过玻璃留下美丽的银白色细丝，但从方启看来，眼前车窗上尽是如刀刃劈砍出的伤痕，短且浅的口子没有血，看上一眼，阵阵干痛。想甩上车门大步走向租屋，敲开门、第一句话一定要对她说“跟我走”。可最后他机械地驾车继续前行，没有勇气找她对证徐旗的话。
　　四年了，他还是如此懦弱。只做些不成熟的毛头小子的举动，向人挑衅反被郁闷，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