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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忆的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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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旗有点担心。昨天没能联系上小之,不知道最后面谈结果怎样,也不知道人去了哪。直到中午她的电话才打通,听见她有气无力地说“熬夜加班”,他有点愧疚。没想到这份工作压力如此之大。
宁可之确实熬夜加班了。从凌晨四点左右到早上七点,地点是方启的书房;然后他送她去公司,继续工作直到十一点前完成一张草图,发给琦王的负责人。
设计部的同仁们心怀忐忑。因为设计图用色、外观似乎没有很大突破、也不够标新立异,“多半又要被毙”的想法溢于言表。可能看她面色苍白熬得很幸苦,没人说她什么。
琦王那边非常有效率,十一点半就给出回复:颜色换、左侧组块换……提出一堆修改。和重做一版没什么差别!
可是大家却很兴奋:至少这次是“修改”,不是毙掉!
“终于被认可了!”
被同事拍拍握握的宁可之木然,没感到丝毫成功的喜悦,只反复想方启的话:“琦王要的不是精美,是实用。”要不是这句,她看不出前面设计的症结所在。但是她不会感谢他。
说好她请客,结果午饭还是徐旗埋单。回公司路上,徐旗说:“要是总这么忙就别干了。”
“怎么行,是你介绍的。”
“不用顾忌我。”
第一次在徐旗眼里看见没有隐藏的担心,当他伸出手想碰她的脸颊,她不自然地避开:“再说都签约了,至少也要满三个月。”
“小之,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宁可之一愣。
『重新开始』四个字不知为何感觉有点滑稽。
“不,我应该先问这些年你有男朋友么?”
男人突然严肃,叫她跟着不知所措。她一直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那种,突然提出复合……『复合』这个词连那个男人都没说过。不过呢,她和那个人应该用不上这个词,因为他们的关系太复杂,也没法回到过去了。
“我没有男友。”后面该否定还是同意,实在拿不定主意。
“不要急着答,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因为,因为我想以结婚为前提和你交往。”
真的是严肃过头了,她竟然产生掉头就跑的念头。控制住没让自己真跑,重重点了下头。
和大部分孩子一样,宁可之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大部分孩子不一样,宁可之的人生过早变得丰富。“丰富”而非“多彩”,或者应该说她的人生遭遇比同龄人多得多。
方启第二次和她见面,是五年后在宁可之母亲的葬礼上。
六月二十三日,他不会忘记的日子。望着灵堂中央的照片,他怀疑这是个恶作剧。好人一生平安这种话,是假的。
周围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们在低声议论那个突如其来的车祸、到现在还躺在医院神志不清的丈夫。没被提及的是宁家唯一的孩子,这对不幸夫妇的可怜女儿,因为她就站在旁边。
除了个头偏小,方启从她身上几乎找不到和逝者相似的地方。记忆中小时候的她眉宇间还有丁点清丽,现在被深刻的双眼皮和纤长的睫毛替代,那对眼睛像极父亲。
她不哭不闹,没有表情。有人前来祭拜,也不陪同鞠躬。人们说从知道噩耗那一刻起她就这样了,没掉过一滴眼泪。大人们的安慰她不给予任何反应,拉她的手,立刻抽走很不领情。起先有人说这娃儿可怜,但一直这样,让人觉得她是个没有心的孩子,孤僻古怪。
男人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知道她会缩,立刻捏紧不放,轻声:“等你肯哭了我再松。”
他被倔强的眸子扫了一眼,小手挣扎了两下就不再动了。直到送葬结束,两只手没松开过。而女孩也一滴泪都没有落。
比起她从树上摔下来、一个人躲在巷子里徘徊,以沉默向母亲告别的方式最让他揪心。
葬礼结束,人们一涌而散,空荡荡的小院留下她一个。方启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父亲,她犹豫了一下,主动拉住他的手。
父亲在车祸中幸存,然而丧妻之痛让这个男人郁郁寡欢,拒绝正视现实、拒绝治疗。甚至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
这个家已经碎了。
每天午餐宁可之都和徐旗在一起,只要不提他要的答案,他们还像以前一样轻松自然。话题一般都是工作,徐旗做听众,宁可之演说。最近她工作转顺,同时新问题不断。今天她在数落公司华而不实,设计部人力不够。
“看看狭窄的工作区!还有界面设计不等于UE,他们当--”突然收声,“老是我在说,真无聊。”
话多的女人见多了,通常察觉自己聒噪,她们多数会害羞,用委婉的方式盖上话匣子或者换引人注意的新话题。若非绝对自信和骄傲的女性,抱怨无聊的,极少。
但宁可之不是自信和骄傲的人,徐旗望着她,她好像渐渐变回高中时的她了。说话直接、没自觉地撒娇--抱怨无聊的样子,在他眼里就像是撒娇。上学时他就是这样被她吸引的。
他慢慢放下杯子:“小之,你好像挺喜欢这工作的。”
“怎么可能,昨天还差点熬夜。”
表情果然比前刚见面那阵生动很多,敷衍人的笑容少了。说明她适应新环境了?
“试用期过完你打算走还是留?”
“要是项目结束就走。干嘛问这个?”
“可能会有一份你感兴趣的工作。”
“是什么?”
“暂时不能说,等差不多成了再告诉你。”
“其实吧,现在有私活我也能接,保证公私混搭两不误。”
徐旗摆手拒绝:“免谈,我不想害你过劳死。”
就在这次谈话过去没三天,徐旗接到宁可之的电话,说公司又招了个设计师,把她顶下去了,她现在很闲、急需私活、多多益善。
“记得付咨询费。”他半开玩笑。
“当然了。”她却是极认真的。
“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文凭。”
听声音感觉不对,徐旗想约她晚上见,她说还要和新设计师磨合,婉拒。
事出有因,这个“因”是冒出个新人,主设计师的职位被剥夺了。但以上是表象,还有更深的“因”,宁可之在拿到工资单时才嗅出异样。撕开封条,上面的数字让她咋舌,上班才半个月,不可能拿这么多。况且谈待遇时,费了番唇舌最后结果都没达到预期值,要不是怕影响徐旗这个中介人,她不会签合约的。她找经理想问明白,经理支开其他人,反问她:“你是方总的亲戚,怎么不早说?”
『你是方总的亲戚』几个字逐一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后定格在『方总』上。她几乎尖叫:“谁说的!”
“呵呵,琦王开会那天方总说得很明白。放心,这事到我这儿为止不会传出去。”拍她的肩,“想靠自己努力扎根我很佩服,但女孩子嘛不用这么拼的。你还年轻,该享受就享受。”
震惊。愤怒。混乱。最后她平静地照单全收。『不和钱过不去』是她的生存信条,也是期望有朝一日能改变的生存状态,最终她要过上『有选择地赚钱』的生活。
不过出了门,她狠狠砸墙。还是很火。自己的努力被一句“还年轻,该享受就享受”说得什么都不是!
每次遇到方启,她的生活都会发生变化。特别是在初三中考后--
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忘了,不是彻底忘光,而是放在某个角落没有常看常想,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那种遗忘。忽然,他又款款而来,和心的角落里的那个他重叠,形成一个鲜明的新影像,再次重重烙在记忆里。
他比五年前更像个大人。头发是乌黑的颜色,和妈妈的一样;衣服是漆黑的西装,和爸爸的一样。
他比在场所有人都穿得隆重正式,鞠躬时后背线条利落漂亮,整个人散发出无法言表的恭敬和哀伤。
如果此刻爸爸指着他说:“小之快叫叔叔。”她一定会脆脆叫“叔叔”,让大家都心满意足。可是爸爸不在,妈妈也不在。想哭,连泪水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空瞪干涩的眼眶,哭不出来。
他们家过年都没这么热闹,来了很多人,又走了很多人。最后留在院子大树下的只有他。西服单在竹椅上,他在扫地上被踩烂的花、白纸,叫人把没用的花篮搬走……本来不清楚如何继续的生活,在他的牵引下不知不觉安静地继续起来。
开头几天她都不说话,仅用点头和摇头回应“要吃东西吗?”“想去看爸爸么?”。至于吃什么,只要他端上桌的,她就吃。
那天去医院,爸爸瘦得不成形,走到跟前也不瞧她,抓着护士阿姨叫妈妈的名字。人们说他活不长了。她很害怕,比小时候离家出走躲在巷子里时还要怕,紧紧抓着叔叔,他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回到家也一样。
“你爸不会有事。”他揉揉她,“今天吃拌面?”
宁可之这才没黏着不放。
睡前,她拉住男人的衣角第一次开口说话,但是一句谎话:“爸爸会讲故事哄我睡觉。”她的爸爸从来没讲过睡前故事。男人愣了愣,慢慢扶床边坐下,“我不太会说故事。”可他还是讲了。是关于什么的故事呢,宁可之没在听,注意力都在他的手上。手很大,缓缓拍上后背,稍作停顿,留下温暖的热度。将近七月的闷热夜晚,因为这份热度变得难忘。
于是,睡前故事加入她的生活。她也开始说话,叫他“叔叔”。
一天叔叔突然想起什么,问她是不是该去上学,她告诉他,妈妈出事前她刚考完中考,现在是暑假。当天叔叔联系班主任,去了她的学校。
办公室外她听见里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
“宁可之同学成绩一直不错,实在是可惜了这孩子……”
“……以他目前的现况根本不可能抚养女儿。”
“您是她什么人,远亲?”
“她的父母几年前收留过我,是我的恩人……”
叔叔走出办公室,宁可之仰头看见英挺的眉间打满褶。他半蹲下,平视她:“小之,你愿意搬走和我住吗?”
“那……还能再去看爸爸么?”
“当然可以。”
没多久,爸爸在医院死于并发症。死前还叫着妈妈的名字,被爸爸思念的妈妈她很羡慕,也很嫉妒。她哭了,更多的伤心是给自己的,在最后一刻,她被爸爸抛弃了。
叔叔抱着她,拍她的背,身边再没有其他大人这样关心过她。半夜醒来,双眼肿痛,发现叔叔和她一起蜷缩在小床上,手臂交叠紧护着她。她又哭了。从此,改成躺在叔叔怀里听睡前故事,第二天和他一起迎接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