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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不堪的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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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之,还在生我气?”回家路上方启不时逗她,可他说十句她也没好好答一句。托着腮半伏在车窗上看外面的落日余晖。
“今天没有火烧云。”男人说。
她才没有看云!
“叔叔!”猛地扭头,“我像是在生气吗?”
说实话很像。方启扯扯嘴角,其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我才不会乱生气,生气也是你不好。”
一席话惹得男人吃吃笑。可她绷起小脸指身上的衣裙:“我再也不要你给我买衣服了,这些东西好贵,还有你请客吃饭,那顿饭也很贵吧!以前你说是普通上班族,上班族怎么可能供得起我上景海?”
“小孩子--”
“小孩子不要谈钱,我知道!但是我也有知情权!”
天空被扯碎的云朵边缘染着暗沉的红,映照进疾驰车内的夕阳的颜色,很沉闷。
“知情权……”方启咀嚼般念着并微微点头,车速缓缓降下,“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成为我的监护人?”
“我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他又把难题抛给了她,宁可之想耍赖追加第三个能涵盖前两个问题的问题,但是不行。
“趁我现在有兴致回答,快点问哦。”
“好,我就想知道……叔叔你保证不撒谎!”
方启瞟她一眼:“爱撒谎的人可不是我。”话中有所针指。宁可之撅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无条件供我上学,给我那么多好衣服,我撒谎骗你你也不生气。不要说只是报恩。”
他失笑了。
报恩,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就能轻描淡写说清的。他做出这个决定,人生也因此改变了。
童年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因为非常普通,普通到毫无值得记忆的地步。他的父母保守、严厉,不,应该是古板、不通人情。他不想再提父亲怎样不留情面骂走找他玩的同学,到学校当着大家的面打他,只因一次测验他没有满分,这些都是小事,比起后来母亲有外遇、父亲醉酒后打母亲、然后父亲也开始搞外遇,他被打根本屁都不是。
那段时间他很怕上学,觉得走到哪里都有目光直刺自己。有时候想,可能这是他结交狐朋狗友的“正当理由”,让他心安理得和最差的学生混在一起。他不清楚是因为只有那类人才能接受他,还是天生叛逆,反正他很习惯跟一群人在夜晚游走于暗巷,拎着从学校器材室偷来的棒球棍恐吓路人。
比起抢钱,他更喜欢看对方瑟瑟发抖的样子,让惊恐的眼睛在阴暗之中浑浊、达到绝望。事实上他并不是最擅长施暴的一个,正因为此,一次群殴中他和朋友被便衣抓了,他的父亲拒绝保释,母亲始终没有露面。差不多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家人。
车在公路边停了很久,偶尔有运货的卡车呼啸而过。宁可之紧张地看着叔叔,他把车停在路边之后都没有说话,目光不知在看何方,叫了好几声“叔叔、叔叔”,才很勉强地动了动眸子,收回视线。
瞥了眼后视镜,他说:“因为你妈妈帮过我,所以我要报答她。”
这种答案小之不可能满意,方启明白,可他能说出后来的遭遇吗?
聚众斗殴的罪名比他以为的要重很多,他开始害怕、后悔了。正在这时有人表示愿意出钱保释他,还会用钱替他摆平取保候审之后的一系列问题,做到真正的高枕无忧。而这些钱,需要他用自己来偿还。
“卖身”曾经在小说里才看过、在电视里才知晓的事情活生生发生在他身上。那时候他不满十四岁,比现在的宁可之还小。可他没有迟疑就点头答应。答应之后即使有过好几次质疑和矛盾,但都很快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他不可能比现在更不幸了!
方启一直不太肯承认愿意出钱保释他实则就是俗称的□□,毕竟那时他还只是个初中生。
第一次坐进加长的豪华车,车驶上僻静的公路,他记得来接他的人在对他笑:“臭小子,你很幸运哦。”
宁可之摇晃他的肩让他一惊,“事实就是如此,就是单纯地想报答她。”遮掩似的强调一点也没能让女孩信服。
“那你说,你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要报恩?”
他可以说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一个”的范畴,但女孩的无邪模样仿佛暗示她是可以包容的,突然有想全盘托出的冲动。
“妈妈帮助的都是坏人。”她突然说。
一句话劈醒了他。他呀,正是小之口中的“坏人”!竟然妄想获得宽容和救赎!
还没遇到宁可之一家人前,他不知道自己幸运在哪。但其他人认定他运气很好,因为挑中他的是“安德洛Andron”,一个由某个或者是某几个有钱、有野心、有势力的人打造出的高级会所。不像其他俱乐部在大城市有分店,它设立在紧挨繁华都市的郊县,只此一家,外观极为朴素,并且每天控制客流量,非常隐秘谨慎。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光顾安德洛的客人--有头有脸的上流社会。
所有人员都要经过严格筛选和训练才能开始工作。方启一则年纪尚小,还有可塑余地,二则长了张漂亮的脸,三则(这是别人说的)他的气质非常好。于是,他直接被送去再“教育”。
第一课是被告知,任何出身贫寒卑微的人都有进入上流社会、出人头地的机会,“安德洛”将提供给他们途径和机遇,但只有聪明人才能踏上成功之路。然后,方启这个名字被勍音取代,他成了一名牛郎。
他是聪明人,学习能力很强,在后来希腊语、拉丁语浅显的学习中充分证明了这点。偏门的语种没多大实际意义,但是会上那么两句,陪客时很容易增分。特别是向初次光临的客人介绍Andron的典故时,加上些流利的古希腊语会让宾客们刮目相看。
Andron在古希腊语里指“男人屋”,是有钱有地位的主人专门用来招待朋友的“特别房间”,男人屋里有芳醇的佳酿、一流的食物还有最诱人的女人。这个词被搬来这里则成了“男人所在屋子”,也就是说,安德洛为女性服务,并且只为上流贵妇服务。
男人屋被形容成劳斯莱斯,光有钱没地位,一样不能享有。
这里的牛郎不一样,他们不需要献上身体,只要擅于博女人欢心。但身处纸醉金迷之间极度危险,一点差池就可能得罪人,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同期受训的还有十几个,年龄最大的才刚成年。有前辈告诉他们,以后只要有稳定的客人肯长期指名就有了靠山,但这位前辈没告诉他们女人是多么善变。
近十个月礼仪、审美、谈吐、学识的严格训练,到了正式接客,仍旧问题百出。
讨好人根本不是做出卑躬屈膝或者满脸堆笑、态度柔和就能博得对方欢喜的,而且,女人和男人不同,喜欢尝鲜的不多。店方推荐过去的新人如果不能在第一次成功抓住客人的心,后面很难立足。一段时间后,被证明没有实力的就会被送走。哪里,不知道。
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脸孔一个个消失,他察觉自己走上条绝望之路。而他要偿还的不止是钱,更是一辈子。还没满十六岁,他就变得郁郁寡欢。
但就像别人说的,他的气质加上忧郁深邃的眼神,愈发渲染出独特、神秘的味道。他在客人跟前鲜少主动开口,被当成是一种等同于尊贵的傲气;一旦开口,天生能打动人的嗓音让所有人屏息凝听,这也是“勍音”名字的由来。
于是他被重新定位,以深沉稳重为基调,添加更多吸引女性的特质。还刻意安排他只接待喜欢他这类型的女人。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个“隐者”的绰号,指名次数节节攀高。可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
他拖着病态又华丽的虚壳为安德洛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客人私下送给他的礼物,除了饰品衣物,一律上缴。这是规矩--未成年前,牛郎人气再高也不能拥有No.1的头衔、殊荣和特权,并且没有人身自由。成年后一切才会放宽,届时将拥有自己的独立账户、可以选择住所和私人社交圈。
不怕人跑掉吗?
实际上到那时大部分人已经离不开奢侈的生活方式,习惯花言巧语以欺骗为生,且不说他们的客人身份显赫不能得罪,光是为安德洛赚的钱,即使不要赎身费,男人屋也只赚不亏,所以跑了谁,损失也不大。
“叔叔不是坏人,我早说过了!”小之甜甜的笑颜把他拉回现实,她的话让方启一扫想说出实情的念头,“妈妈说她有时候也能通过聊天让睡不着的人睡得安稳,我想你一定睡不着过。”
“嗯。”违心地应着,习惯性想摸她头发的手硬帮帮又缩回来,“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华夫饼干和冰激凌也可以哦。”
小之开心地拍起手。
车启动时,她说:“结果还是没有认真回答嘛!”但语调和表情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介意了。
男人心有芥蒂:“很多事等你成年、结束我的监护权时再说比较好。”
“监护权可以取消?”
“嗯,只要你满十八岁就可以申请撤销。”
“我不要。”说着就挽他的胳膊,“要是那时候我没问呢?你会主动说吗?”
方启愕然。
如果小之不追问,他会主动说么?
否定的声音在心里划过,他却很茫然,因为他觉得他可能会说,他希望能对她做到坦陈,只要有足够的勇气。
是的,勇气,他一直缺少的东西。因此才草率选择了男人屋、才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才逃离家庭。甚至后来认识小之、和她的家人相处,也是为了躲避男人屋追查。懦弱的行为差点害宁家陷入麻烦。
“小之,我是个胆小鬼。”他拨开小手,但是从心里他真的愿意告诉她一切,因为认识了这家人,他的生活轨迹发生质的扭转,现在的可以在阳光下生活简直是个奇迹。
正默默忏悔自己总有一天会让她失望,柔软的胳膊不依不饶圈上他脖子,从颈间传来闷闷的声音:“……才不是。”